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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我想,哦,原来你把它看成一个大舞台。你我现在的对台戏无疑是被容括在大舞台上了。这相当败兴。我一下子没了角色感。随她的便去说教,我跳到局外了,想她与贺叔叔的肌肤之亲,是许久前的事了。贺叔叔被送进监狱的时候,你不也送进去一份离婚报告迫他签字吗?仅仅因为当时没人做主,最后的批准才没有达成。贺叔叔在瓜棚的几年里,没有亲友去看过他,你也在那个不探望他的人群里啊。

我道声再见转身向楼下跑去。让女书记去独自做正派人物,矜持谢幕。

到了院子里。

进入了秋天。菊花装帧成的毛主席相框,平面与立体的两种空间感被放在了一起,很有趣。虚和实的质感。我们那时的生活里常有这样的拼合:一条大船是绘制的、平面的,而放在舵手位置的毛主席则是石膏像,立体的;或者,整个画面是黑白的,所有人脸是黑白的,只有毛主席军装上的领章和帽徽是鲜红的,丝绒或某种闪光质料。这样的拼合让我感到自己所在的这个时空也不可靠,可以任意拼接。我夹着书,却不想读。

这才有空来好好看一看阔别四年的贺叔叔。刚才进入我视觉的,我并没有来得及看见。去一个局部一个局部地看,一条皱纹一条皱纹地欣赏,一个神态一个神态地品味。现在,可以了,独自坐在木椅上。风把碎块的阳光吹到我满裙子的白雏菊上、我脸上和头发上。窗就在二楼那排窗子中间。我开始细看刚才那个印象。从贺叔叔突然出现在女书记身后开始。他带训斥和嫌恶的语气,说你在这干什么……让它再来一次,就从他一头白发开始,他消瘦的身板,肩还是宽的,胸膛还没薄去。四年的搬运西瓜,拉板车。

之后我看见他的微小至极的一个动作,把那只没了中指的手掩饰起来。这掩藏是他自如地用那手,该怎样还怎样,以他自己对那残缺的否认和忽视来感染别人。把残缺从自己和别人的知觉中抹去。他不少什么,磨难没让他缺掉什么。磨难也可以被抹去——他那样真情地扑向我爸爸,拍肩打背,就是要抹去那磨难。抹去反目和背叛,让他俩分别的那些年也不算数。又一个勾销。贺叔叔那双离得过近的眉头,此刻打开了。

太盛大了,两个军团的会师。此前他们在混战中误伤了对方,终于跨过硝烟沉寂的战地,遍体鳞伤地走到一起。

我坐在木椅上。木椅有点湿涩,清苦的菊花芳香如一味药。我膝上放着未触动的书。他们在二楼的窗口里。我眼神盯着一丛矢车菊,继续去看阔别后的贺叔叔。把他从上到下,再自下而上地看。那刚才一股脑儿进入我眼睛和最新鲜的记忆的他,我现在可以放大、重复。看他一条条蚀进皮肤的皱纹,银色的一层胡须碴子;中山装的领口稍紧,在他转颈子向他妻子介绍我时扯动了宽松的皮肤。他有副秋收后成熟的脸色。是在斥责了女书记之后他认定那就是我。但他什么也没泄露,只说:好多年没见这小伙子了!瓜棚的那次,就让他混过去了。重复地看,让我喜欢起他正往坏处走的形象来。

不是被迫性失忆。相反,木椅上越坐越冷的我,看见的是一个男人,他生怕给十八岁的女孩耍弄了。十八岁,她满心都是妄为,每个眼锋都发出奉献她自己的暗示。他知道她坐火车走了后就很少想什么,全没那回事。他在拍了我爸爸肩膀后看到我的装束。我同他打招呼,叫了声:贺叔叔。这年轻女人那么成熟和久经沙场。他怕我已把瓜棚中的所有对答和交流统统变成了我的成本,投资于从此往后的真实情场。而那小女孩最初是从他那里开的窍。

我松懒地坐在那儿,眼睛半闭,有些菊花中的五彩小灯亮了。二楼的窗子内越来越黑,不知我爸爸是不是把烟缸抽成尖尖一个堆,两人轻声谈到了何处。我妈妈已从文化馆下班回来了,背着装满业余文艺活动的老相机。她进了旅馆的院子就看见她女儿在那儿无边际地发呆。她清脆地叫着我,走近来。

我妈妈胖了不少。苦日子使一部分人很有效地发胖,是一种不同的胖法。手里那把自动阳伞也是祖母的遗物。祖母的年代,用自动伞是个颇大的噱头。那真是一把细巧玩意儿,深蓝羊皮的弯柄,细极了,明显是排除了那些不够细巧的手指头对它的把握。我妈妈曾经同它搭配得还算准确,现在就很勉强了。她变粗许多的手指捏在那柔媚病弱的弯曲上,捏得吃力也总不得要领似的。伞面也精细,宝石蓝上一根根桃红、鹅黄、银白的细线条,一环环推出某种频率。非常好看,这个城市大马路上却没一个人合适撑它。它会成任何人身上一个不搭调的细节。我们都习惯对美丽和细致去一眼带过了。那场消灭个性消灭细致的革命过后,让我在这个秋天的傍晚,看见了祖母多年前有过的那个美好晴天。

我轻淡地讲起贺叔叔和我爸爸怎样见了面。我妈妈面色马上变了,问道:贺一骑啊?!

我笑笑说:还有别的贺叔叔?

她担忧地看我一会儿,又去看一块儿地面。我告诉她:两人很友善,完全像没有那回事一样。她点点头,被迫接受某种信仰似的。担忧却是重了。她问我贺叔叔的妻子是否也来了,我说是的。我说她是不作数的。

我妈妈陪我一块儿坐下来,交抱双臂抵抗秋凉。不知他们会谈多久。这对于他们,对于我们,太盛大了。

我可能没法子沿顺序来讲。一些事连出另一些事,一些人带出另一些人。

谢谢谅解。

有时我的障碍还在那儿,不绕过去,就继续不下去。有时我会突然有种迫切,要把绕过去的地方仔细讲给你。也有疏忽,也会有意外增补。

让我看看,瓜棚的时间,我们是怎样度过的。

我们一起吃西瓜,聊天。但有股压力,什么那样迫切。我不断加快讲话的速度。谈话危险地连接下去,但说断就要断。空间在夜晚越缩越小。

他看出我是来为我爸爸讲和的。仿佛在等着千钧一发的那句话:贺叔叔,你就把它忘掉吧。

我的确几次感到那句话就在我口边上打转。生怕被我讲出来就变成:我是来代我爸爸赔罪的。

或者:贺叔叔,你利用了我爸爸那颗天真和易感恩的心,把他四年的生命收买了。

他也看出,我讲得出那样的话。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我心里的一点儿野蛮。

我甚至在某一刹那几乎脱口讲出:你从来没把我爸爸看成朋友,你这政客。我为我爸爸揍你那一耳光赔罪,因为他根性上也有如此不高贵的东西——“墙倒众人推”。

我不知我还想说什么。话直打结。在今天的岁数我明白当时的我还想说:你多会掌握人哪,贺叔叔,你看出政治气候的莫测使我爸爸一向不知所措,使他不自觉地利用你的庇护,他不得不一边惹祸一边对你卖身投靠。你就一直在搔他的短处。你们成了不可分离的朋友,但都不明白那一点点不适是什么。

我们这些政治动物,我们中国人。政治直觉是第一生存直觉;而我爸爸,他的政治直觉却总偏差那一点。贺叔叔自然比他世故一百倍。

这也是我当时想说的。

我不是老远跑去吃西瓜,去专程表达我的爱慕的。

我请了两天假,瞒着刚刚相好的男友,乘火车寻到那里,专程去告诉贺叔叔我的这个发现:他和我爸爸的亲密中,向来就存在一点儿轻微的无耻。

但当时的我不可能有我现在同你讲话时的逻辑。那时我也不能依仗我非母语的缺乏含蓄,那份无邪和无辜。

我专程去那里,也仅仅因为我突然思念极了。对我爸爸的那个朋友,我的长大、成熟、萌发青春都有一部分为了他的缘故。因此我跳上火车,啃着一块鞋底似的干烙饼,是为了我根本不清楚的秘密目的。我激动和害怕,看着车窗外的眼睛花了一路。

那个秘密要我面对贺叔叔不停地东拉西扯,不停地在一块啃光的西瓜皮上下意识地磕着牙齿,直到贺叔叔轻轻把它夺下。它让我把正经要讲的话忘了,或者不断盘回肚里去改样儿。他站起身,很想伸个懒腰,但这地方不容他。

他说:小伙子,你休息吧。

我说:你去哪儿?

他拿起一条线毯,打算拿它当铺盖,告诉我他随便哪里都能睡。谁家去借一宿也行。

我突然说:那我不睡了!咱们聊天吧!

他笑起来,说:休息吧,我得到处转转去。他过来拿两个手掌抹了抹床上的草席,把过冬的东西使劲往里推一推。

我还是不肯睡。真的没有睡意,要讲的一句没讲。他没法子了,让这十八岁的女孩耍赖一般跟着他。女孩说,怎么睡呀,门都闩不上!他笑她找尽理由。他说,不怕蚊子咬死你就跟着我吧。

我笑着说,在窝棚里我已经给蚊子咬死了。我拉一把裤腿,让小腿朝着月光给他看。他说,我有万金油。我看他从裤兜里摸索出一个小圆盒,却怎样也抠不开盖儿。缺一根中指,其他手指必须开始新的协调,这个协调尚未完成。一下感觉他还不止残缺那一点。他自语说这玩意儿常常盖上就打不开了。我把它拿过来,打开。他笑笑,已是那种老人承认自己没用地笑了。我猛来一股心疼。

他看着我把大半盒万金油抹在腿上、胳膊上。他看着这些肢体从童年到少年,然后,完成了一个暗转,再出现时成了成年女性的。尽管还细弱,但它们不能随便抓在手里,溺爱地拍打一番了。

他伸一个很大很大的懒腰。必须伸出这样的懒腰才算真正走出了窝棚的形状。他说,你怎么老跟六岁似的!

其实他恰恰不是这样想的。

我将万金油抹到肩膀上,把衬衫领口的纽扣解开。他不再看我,说:那边有个木粪桶,等会儿我找东西把它拦遮一下,不过晚上没事。这里没人来。

田园的寂寞开始感动我们。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在退化成六岁,我说:老是六岁谁来做共产主义接班人啊?

他凑趣儿地笑。

我和他一前一后走在田垄上,他在我身后擎一个手电筒。膛内的电池快耗尽了,光是黄的,毫无力度。月亮圆了大半,在天中央,雪白的。我想看天上,又想看四周,看一孔窗也不亮的村落。那些给天和地挤得扁扁的泥房。有狗叫,两三声,很无力的。一辆火车很远地拖着自己,嚓嚓嚓剁碎黑暗。剁不碎的却是,彻底的无拘无束,恰似西伯利亚流放的夏夜。我和我的许多同龄人一样,俄罗斯情调。

我们都没有讲话,就那样听着彼此忽深忽浅的脚步声、忽深忽浅的喘息声。记得碰到一条蛇横在路上,我叫着向后跌,贺叔叔从后面接住我,直是大声笑。他用根棍把它挑进田里,跟它说话:再给我碰见你,就拿你汆汤啦。他与什么都这样轻声讲话,看见一个小西瓜给偷瓜的人丢弃了,搁在田埂上,他抱起来拍拍说:你看也不要咱们了,咱们不成孤儿了?一只蛤蟆,他说:歇歇吧,啊?喉咙都叫烂了!那时我在乡村也生活了一年多,却第一次感到它全是童话。

手电筒明暗了几次,再明不起来了。他给我一只手,让我拉着。他说:小伙子出汗了。现在他走前面,就那样拖着他的孩子。无奈、溺爱,不时慢几步,等着她歇口气。他一路听着我的幽默,听得出我是快乐的,想从此被他收留下来,窝藏起来。他还知道终有一日我要把话讲出来:我爸爸负了你,因为你欠了他;用什么能结得清你俩的狗肉账?

我们就坐在微湿的土包上。贺叔叔对我讲起:西瓜大丰收把这儿不少人留住了。不然大队支书说要派民兵守路口,把出去逃荒的一家一家堵住。一些人家趁半夜走了。西瓜越旱越甜,把人救了;光吃瓜不吃五谷,村里孩子们嘴里都长了西瓜疮。他慢吞吞地说给我听,他也听我说我朋友当兵或者进县里酒精厂工作;也听我说,秋后就去小学校挣工资了。他知道我专程来讲的话就顶在那里,一次一次被扳上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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