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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老囚(1)

The Old Prisoner

老囚

妈妈说我必须跟她去火车站,去接从劳改营回来的姥爷。火车是从兰州开往北京的,从车上下来的人身上和脚上都有一层黄色尘土。站台空旷了,姥爷还不出现。妈烦躁地自语:“叫他别动,别动,肯定错过了!”妈不承认她不记得姥爷的模样,她说起码姥爷的大个头会让她一眼认出来。我从来没见过姥爷,据说他的所有照片都被烧掉了。一些是他刚被捕时烧的,其余是“文革”中烧的,姥姥和妈必须把和他的一切联系烧干净。我和弟弟从来不知姥爷犯的什么法,只知道他是政治犯,够资格挨枪毙的。后来不知怎么他案情的重大性就给忽略了,死刑也延缓了。一缓三十年。

整个一个空站台就把我妈和我晾在正当中。都要走了,看见车尾巴上站着个人,穿一身黑不黑、蓝不蓝的棉袄棉裤,黑暗的脸色,又瘦又矮。他疑惑地往我们这边走几步,希望我们先问话。妈小声跟自己说:“不是的,不是的,一点影子都没有!”我也但愿不是的。这老头猥琐透了,不是那种敢作敢为、敢犯王法的模样,也没有政治犯的自以为是、不以己悲的伟岸。老头唤出了妈的乳名。妈脸上出现了轻微的恶心和过度的失望。妈推我一把:“叫姥爷!”

这是她坚持我陪她来的原因:我叫一声“姥爷”便省了她叫“爸”了。姥爷哭了一下,妈也哭了一下,这场合不哭多不近情理。

不久姥爷就成了我们家很有用的一个人。我们都抓他的差,叫他买早点,跑邮局寄包裹,或拿挂号信。也请他去中药房抓药,抓回来煎也是他的事,我们家除了姥爷和我,全都是常年吃中药。常常是妈烧菜烧到半路,叫姥爷去买把葱或一块姜。妈给他多大个钞票他都不找回零钱。弟弟大声嘀咕:“八十岁的人了,他搜刮那么多钱干什么?”

我也纳闷姥爷拿钱去做了什么。三十年做囚犯,该习惯没钱的日子了。妈有时会在饭桌上突然对姥爷说:“您要吃就吃够,别回头拿钱去到外头吃去。”大家都看得出姥爷嘴吃得不多,眼睛却很饿。

自从我们多了个姥爷,家里就开始丢钱。先是每人忘在衣服口袋里的钱被姥爷洗衣时一一掏干净。后来放在厨房小袋子里的牛奶费、报纸费也没了。最近一次,爸来了一百元的小稿费,差姥爷去取。到晚上姥爷回来了,钱没回来。

有天我把他逼到洗碗池边。“你今天去哪儿了,姥爷?”

“去门诊部了。”他已能很流畅地扯谎。

“撒谎吧,姥爷?”我阴险地说。

他不理我,用远不如他脸那么老的修长手指哗哗响地搓洗筷子。

“我在电影院看见你了。”我脸上出现捉赃捉奸的笑容。

他看我一眼。在他黑白混淆的眼睛里,我不是个外孙女而是个狡狯却还有点人情味的劳改队干部。我没多少同情心,对这老人,我的同情心早在姥姥身上用光了。那个为政治犯丈夫忍气吞声做了三十年“敌眷”的姥姥。那个好强、自尊的老女人,哭瞎了眼在家门外也绝不低谁一头。姥姥瞎着眼,没等着“见”姥爷最后一面,就死了。要不这样等着姥爷,她是可以早些死的。

“在劳改营里没电影看?”我说,“三十年都没看过电影?”

“外头有的,那里头都有。”姥爷说。他和别人相反,从不控诉“里头”,总要给人个感觉他这三十年过得没有太不如人。不少时候他还怀念青海湖的鱼,“那些鱼的杂碎比这里的鱼肉还鲜!”妈会回他,“恐怕你们只有鱼杂碎吃。鱼肉从来都轮不到你们吃。”

“怎么没有电影?”姥爷扯起一脸皱纹,鄙夷我的孤陋寡闻,“场部一个月放映一两部新片子!”

“你们劳改犯也能去?”

他给问住了。见我要走,他忙说:“你妈演的电影,我就在那里头看的!”

“哪个电影?”我问,看他是不是在胡诌。半年前在火车站,他和妈根本谁也没认出谁。

“六二年春上。”姥爷不直接回答我的提问,“对,是六一年春上。二月二十三。”

“妈演的哪部电影?”

“我在井台上,王管教隔好远就喊我:‘老贺老贺,我跟你讲个事!’我手上一壶开水,烫冻实的井头。我就赶紧撂下壶,往王管教跟前去。他没等我到跟前就迎着喊:‘看见你女儿了!’我一听脚都软了,插在雪里,拔不动了。王管教鼻子、嘴通红地笑:‘看了你女儿演的电影!’是电影,你看。你姥姥隔一两年给我一封信,信里提过你妈给提拔去演电影了。王管教看着我说:‘你女儿长得像你!牙也煞白的,也整齐!眼睛像她母亲吧?’我直点头。我随身带的相片是四七年拍的全家福,你妈那年才八岁。逮捕我那天,她还在巷子里跟邻居女孩子跳橡皮筋。”姥爷把最后一个盘子擦干,看看我,猜我是不是听得下去。

“你去看电影了吗?”我问。

“场部离我们大队有三十多公里。还要请假。到三十公里以外去,只有大队长有权批准。要先跟队长写请假报告,队长报告中队长,中队长再报告大队长。大队长我们几年也见不到一面,我们就看见他的吉普,我们就指那个吉普叫它‘大队长’。一个请假报告等大队长批,起码要两礼拜。两礼拜,早就换别的电影了,你妈也不在上头了,我跑三十多公里去看谁?王管教小声说:‘都说你女儿漂亮!全国最漂亮的女演员数下来,她不数第一也数第二!他们都这样讲!’我问:‘她可瘦?’王管教说:‘瘦的,现在外头兴瘦!’我记得她是十五岁那年生的肺病。我又问:‘她可高?’王管教说:‘不矮,比我老婆恐怕要高出一耳朵!’我忍着不敢再问了,怕哭出来出洋相。”姥爷话断在这里,忽然笑一下,唬我一跳。

“一整天我都在打主意。”见我等着,姥爷又续着故事讲下去,“我想我女儿啊,想家里人啊。”

妈这时进厨房倒烟灰缸,然后去洗手,身子尽量绕开姥爷,尽量不去闻姥爷身上的气味。我们家四个人都肯定那就是监狱的气味,长到灵肉里去了,清除不了的。

“一整天我都在想。”姥爷等妈妈出去后说,“唯一的办法是偷跑。请假怎么都来不及,只有偷跑。天天晚上十点要点名,缺席的人当逃跑论处。怎么都没法子过点名这一关,除非哪个管教肯帮你打掩护。我马上就想到王管教。他人和气,心眼多些,不是个王八蛋。他喜欢贪点小财。

“我把一点家底都翻出来了,总共只有一支派克金笔和一小瓶没启封的进口止疼片。才进到里头我有不少好东西,两身英国西装,一块瑞士手表,一双美国皮靴,一个结婚戒指,进口止疼片有好几瓶。那些东西保住了我的老命。实在饿得吃不消,我就拿件东西去跟干部换羊油。有油就不一样,比粮比肉都重要,你记着。我那个纯金戒指换了一个大羊头,我把它抹上盐,拿纸包起来,一天剁下一小块,熬一盆汤。不然今天哪里还有我这个人。那支派克金笔是我留着到顶难挨的时间派用场的。饥荒说来就来,一来就死一片。止疼片是我给自己留的,牙疼起来,我的头把土坯子墙都顶出个坑来。

“下午我见了王管教,小声跟他说我有事跟他私下讲。他一听就明白,让我吃过饭到他家去。我揣上东西——药瓶子我装在左边口袋,钢笔装右边。说不定运气好,王管教今晚好说话,能少拿出来一样,就省一样。走到离他家院子差十来步了,他七八岁的女儿背着他两岁的儿子跑出来,拦住我说:‘我爸说中队长在我家,你有话跟我讲就行了。’

“我呆掉了。这种话小孩子怎么能传递?再说还要来来回回地讨价还价。看我为难地直干笑,小丫头说:‘没事!我趴在我爸耳朵上跟他讲,谁都听不见!每次都是这样的!’

“我说:‘我下次再来吧。今晚不打搅你爸了。’话讲出口我才想到,没下次了,电影再演最后一晚上,就收场了。我还到哪里见我女儿去?我的徒刑变了几次,死刑改死缓,死缓改无期,说不定哪天又回到死刑去,说死就死了,都不晓得我女儿长得什么样子。我把小丫头叫回来,跟她一个字一个字把话交代清楚,又拿出那支金笔。小丫头盯着我手掌心的笔,一边颠着她背上的弟弟一边一个字一个字背我的话。她很精灵,一个字都没背错。

“小丫头就回去传话了。几分钟又跑回来,告诉我:‘我爸对着我耳朵说的!他说他批准你去看你女儿,他会跟大门岗的哨兵打招呼。我爸还说,你不能跟别人讲是他批准的。’我问她还有别的话没有,她想了想又说:‘他还说你在早晨五点之前要回来,不然他就不管了。’

“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我打算早上一过早点名就走,三十多公里踩着大雪,也要走一天。十点钟我就上路了。到了大门岗跟前,我正要走过去,岗楼上的哨兵一下就把枪对着我,叫我不准动。我说:‘我是三队的老贺!’哨兵喊:‘你动一动我就打死你!’我赶紧把两个手举到头上,又说:‘三队干部批准我出去的!我姓贺!’

“那哨兵说:‘滚回去!管你老贺老几的!’

“我心想王管教受了那么重的贿,不该诓我吧?我一再跟哨兵说我是‘三队老贺’,哨兵一再叫我‘滚回去’。王管教就真诓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小丫头耍了我,自己要了那支笔,根本就是自作主张把我处理了。要是我真那样直冲冲走出去,现在已经挨了枪子了。

“我只好回去,想去找王管教,看岔子出在哪个关节上了。我还不敢确定王管教有那么坏的人品。怎么也找不到王管教。我不能等啊,一等就错过那最后一场电影了。急死了,急得连饿都不晓得了,人都要烧着了一样。”

弟弟晃荡到厨房门口,把自己在门框上靠稳,不动了。他想知道是什么让我和姥爷突然间这么合得来。姥爷却不吱声了,掏出香烟,点上。一看就是话还长的样子。他一口一口地吸烟,吸得两个凹荡的腮帮子越发凹荡。粗劣疏松的烟草沾了他一嘴,他不停地以舌头去寻摸烟草渣子。这唇舌运动使他本来就太松的假牙托子发出不可思议的响动:它从牙床上被掀起,又落回牙床,“呼啦咯、呗啦嗒”。弟弟终于受不了了,说:“哟姥爷,您怎么满嘴直跑木拖板儿啊?”

姥爷不理他,“木拖鞋”更是跑得起劲。弟弟做了个惊恐而恶心的表情,走了。姥爷的牙全落在劳改营了,假牙显然配得太马虎。

弟弟走后,我催姥爷往下讲。

“我想了两小时,午饭后我把罗桥找来。十六岁的一个男孩子,都说他脑筋不太当家。他十五岁把他妈给打死了,判了死刑,要等他满十八岁才能枪毙。他谁都不怕,常常说他十八岁前再杀多少人都得等他满十八岁才能跟他结账。我把那瓶进口止疼片给他,问他肯不肯帮我忙。他对着太阳光举着那个洋人造的茶色玻璃小瓶,把它晃过来晃过去数里面的药片。他知道一片止疼药能换一个馒头。那里头天天都有人犯牙痛,他只要拿一片药出来,那人就肯把晚饭的那个馍换给他。疼得命都不想要,罗桥要他什么他都肯给。我把事情跟罗桥前后一说,他答应下来。

“下午三点,西北风紧了。罗桥不知从哪里弄到一小碗青稞粒,把它炒了,跑到岗楼下去吃。哨兵在两层楼高的岗楼上冻得要哭了,看见罗桥吃热呼呼的炒青稞羡慕得骂娘,让罗桥请他吃两口。罗桥爬到岗楼上,跟哨兵又打又闹地抢吃青稞。那里头的人,管教也好,当兵的也好,都不防备罗桥。有的兵上厕所忘了带草纸都会叫罗桥去取纸。有些兵怕站夜岗冻死,也让罗桥顶过岗。罗桥也不想跑,要想跑他一百回也跑了。趁哨兵和罗桥耍闹,我不紧不慢走出了岗楼下的大门。走得慌头慌脑就是混得过哨兵,其他人也会怀疑。

“大门外是一大片开阔地,寸草不生,生了草都烧掉,这样有只老鼠跑过都逃不出哨兵的眼。那片地起码有一平方里,哨兵这时要对准我开枪他打起来才舒服,一点障碍都没有。”

我插嘴:“一里路就是跑也要好几分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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