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圃小学并不在茉城。苗圃小学离茉城,有约莫四百公里的路途。我很清楚爸爸的意思,他已经厌倦了无休无止的到我学校见老师的这种生活,他要送我离开——离开他的视线,也让他离开我的视线。他说出送我去苗圃寄宿的时候,我抬头看见妈妈伤心的眼神。
我能够理解妈妈的伤心。弟弟不到两岁就被奶奶接走,而我,也即将被我的爸爸送离这个城市。妈妈跟爸爸说:“非要这样吗?”
爸爸说:“不这样还能怎样?你认为茉城还有一所学校愿意接纳你这个顽劣到不可理喻的女儿?”
……
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忧伤的妈妈和抽着闷烟的爸爸,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我的爸爸一条一条地数落我在茉城的种种罪行,他是那么的激动,以至于完全失去了一个儒雅男子应有的风度。他几次把烟灰掉落在我家昂贵的波斯地毯上,又几次在额头上露出青筋。我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大声地,对着我的妈妈咆哮——而我的妈妈,瑟缩在沙发上,寂寞瘦弱地,象一张白纸。
“你不要口口声声说,瑶瑶是我的女儿。他也是你萧子城的女儿。”妈妈的这句话,幽幽地从一直紧闭的嘴唇里飘出来,却有效地止住了爸爸的咆哮。那一秒钟,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我仰起脸,想看看我的爸爸是否会冷静下来,是否会跟我,跟妈妈说对不起,而,让我失望的是,他之后的强词夺理。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他说:
“她哪里象我萧家的女儿?我萧家世代名门,她把我们家的人都丢光了!都是你!都是你把她教成这个妖孽的样子!”
“你不配做我的爸爸!”我挑衅地迎着他的眸子,他的眸子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我别开视线,把目光注视着窗外一个不知名的远方,“你不配做我的爸爸,也不配做妈妈的丈夫!”
“瑶瑶!”我的脸上火热地,居然是妈妈的巴掌,她的眼睛里写着惊讶,伤心,还有让我不能理解的哀求:“你真的太过分了!你走!现在就去你自己的房间,好好想想你说的话!”
我不带任何感情地,瞟了一眼我的爸爸,他颓废地跌坐在沙发的里面,表情僵硬,嘴唇紧闭,他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那一刻我有一种快感,一种报复成功的快感。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又一次对着镜子,看着我那张有些浮肿的脸。我看见自己的眼神里,充满着无法遏止的喜悦和邪恶,我看见,那骄傲的鼻子和厚重可爱的红润嘴唇,我看见,那小小的身体,已经开始悄悄隆起的小小的乳房,我看见那轻轻披散在肩膀上,飘然欲飞的头发——什么时候,我已经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姑娘了。我扬起嘴角淡淡地笑了。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我是你萧子城的女儿,我还要让全世界知道,你萧子城生了一个怎样让你颜面无存的女儿。
我将我喜爱的东西一件件地收拾在一个小小的皮箱里,然后,对着一只大大的维尼熊,号啕大哭——那熊是我六岁生日时,爸爸送我的礼物,只是一眨眼,我和昔日的爸爸,就已经成为势不两立的敌人了。
在那个夜里,我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行走在西水路上,那两边洋洋洒洒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朵。我就在这些花儿里赤着双脚行走,走着走着,看见前面有一个白色的影子,长发披散,形态幽雅,我疑惑地想要追过去,看到她的脸庞,却看见一辆黑色的奔驰从我身后冲向前去,将她压倒,鲜血淋漓。我走上前去,看见地上的尸体——那是我的妈妈。之后,那辆奔驰车里传来笑声,我看见我的爸爸,我的奶奶,还有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女人,他们在车子的里面放荡地笑着,之后扬长而去。车子的后窗,我的弟弟萧何,张扬着小手,懵懂地对着我挥舞着。我在梦里绝望地哭泣着,呼喊着妈妈,并在呼喊和哭泣中,突然醒来。
让我惊讶的是,我醒来了以后,居然真的赤脚站在西水路的大街上,两边的栀子花,在月光的下面闪烁着森冷的白光。我吓坏了,我真的吓坏了。虽然后来,我知道,梦游是精神过度抑郁紧张而导致的症状,但那时候的我,以为自己,被恶魔操纵着。我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妈妈,我把它深深地藏在心里。因为我害怕我的妈妈有一天,也用爸爸的那种眼神看着我,惊呼着,说我是一个妖精。
回到家里我一直没有睡着,我抱着我的维尼熊,坐在我房间的阳台上,一直发呆。那个可怕的梦境在我的脑袋里反复出现,我该相信它吗?我该怀疑它吗?可是它非常的真实,真实的让我无法思考。我想我真的应该离开这个地方了,这里曾经让我觉得幸福的一切,都象是胸口上的一块大石头,沉重,让我无法呼吸。
天快亮的时候,我听见爸爸起床的声音,我赤脚走在走廊的地毯上。我推开门,冷静地看着他惊讶的眼睛。我看见我的妈妈,穿着我在梦里看见的白色的睡衣,长发披散,宁静而祥和。我只说了一句话,可是妈妈居然哭了。我说:
“爸爸,瑶瑶同意去苗圃小学上学了。但是你要答应瑶瑶,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地照顾妈妈。否则瑶瑶决不原谅你!”
我的妈妈哭了,颤抖着肩膀一直的哭。我并没有走上前去安慰她,因为我知道,这一场哭泣,在她的心里淤积的太久。
带着种种对茉城的回忆——或者美好或者丑恶——一切的回忆,我离开了它。也离开了我的妈妈,我不知道妈妈没有了我,会有怎样的境域,就算我知道,我也不能为她做任何事。只是我始终不能想明白,妈妈眼神里的那点哀求——她似乎非常害怕我说出压在我心中的那个秘密。这让我十分困惑,难道,妈妈已经知道了那个秘密吗?
九岁那年的夏天,我踩着满地栀子花的白色花瓣,却再也没有收集它的兴趣。这个城市的上空开始出现了一些浑浊的颜色,我看见,一只鸟飞过,有一片洁白的羽毛,从天空悠然地飘落下来,一直坠落到我的肩膀上。我把这片羽毛,放在了我的口袋里。
再见了,茉城,再见了,我的爸爸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