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应该还能听出她的声音，如果我踽踽独行在深夜的街头，一片寂静，她突然喊我，我应该马上能辨别出她的声音，我不知道我会不会热泪盈眶。
卢处长约见高山眼。卢处长现在不怎么打电话了，他觉得，有时候打电话还不如见面保险。不过不在本市见面，两个人约在了毗邻的县城。
这个小城安安静静，清晨的车站，因为夜里下了一场小雨，有几分凉意。
卢处长戴着夕阳红的太阳帽，用一种蹒跚的小碎步走出车站。监控里看起来，卢处长俨然是个身体有疾的老人了。出了车站，卢处长依然是蹒跚的小碎步。地面是一汪一汪的雨水，他躲避着雨水。
前面不远是个大棚，又脏又旧的大棚，卖羊肉汤。卢处长四处看看，朝大棚走去。卢处长看见高山眼，化装成一妇女，正坐那里喝汤。
卢处长有点想笑，戴了假发的高山眼，头很圆，脸很方，没有下巴的那种方。这么方脸的妇女，卢处长想，全国应该没几个。
高山眼化装成妇女也用了心思。用刮胡刀刮胡须，有青色，刨到根里去刮，嘴又翘翘，眼尖的人会看出端倪，于是高山眼用了脱毛霜。脱毛霜电视购物上有，他不想留下痕迹，就去商场转悠着买。买脱毛霜时，他又买了眼影、唇膏作掩护。卢处长说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细节决定成败。
卢处长看了又想笑。高山眼嘴唇和腮部看起来很嫩，跟其他地方不配套。当然，高山眼往脸上扑了粉，尽管扑了粉，但还能看出来那地方很嫩，就好比一个老太太扑了粉，跟一个小姑娘扑了粉，截然不同。
高山眼看他的时候，柳叶眉一挑一挑的。卢处长想，他回头变成男的，眉毛还得重新弄。本来卢处长要厉声责骂高山眼的，办事拖泥带水，迟迟不见动静，但是看高山眼如此用心地化装，就知道他并不是在拖泥带水，而是在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卢处长走进大棚，好像不经意地看见了老熟人。卢处长说：“哎呀，这不是八里铺的李大姐吗？”卢处长和高山眼，事先已查了这个县城的地图，熟记了一些地名。
高山眼说：“哎呀，是李大夫，多少年没见，你还在勤俭节约街住着？”
卢处长说：“可不是。”
高山眼说：“来来来，来坐这儿，我给你擦凳子。李大夫，你也退休了吧？”
卢处长走过去坐下了，“可不是，退休几年了。你家那么远，你咋来这儿了？”
高山眼说：“一席话说到了我伤心处……我那死鬼买彩票中了大奖，一下中了8万块，就范进中举了，怕人追杀，携款潜逃了……我这不是天天在寻找吗……我就怕他跑到了国外……”
卢处长说：“听熟人说了，也就几千块，但是他哪里见过几千块，就跑了。”
高山眼说：“就是8万块。”
卢处长说：“家丑不可外扬，小声点，妹子，小声点。”
饭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只有一个东家，身边围绕五六个面孔一致的脏娃子。东家突然目光炯炯，朝这边看。
卢处长低声说：“你犯了个致命错误。”
高山眼低声说：“我咋又犯错误啦？”
卢处长说：“县城就这么大，啥动静都知道，弄不好就马失前蹄。你为啥要说8万，数字不能具体，数字一具体，咱就可能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高山眼说：“不就一卖羊肉汤的。”
卢处长说：“在咱眼里，一切都是耳目。只有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高山眼就高声笑了起来，“确实也就几千块，我不是爱面子嘛，我说几千块他就潜逃了，他脸上无光，我脸上也无光。”
卢处长说：“小声点，这毕竟是家丑。”
卢处长又低声说：“咱俩一块儿看东家。”
东家看他们这样，知道是嫌自己碍眼，就说：“那老头要不要汤？不要我就出去凉快。”
卢处长看了一眼高山眼面前的汤，完全透明，一片肥羊肉浮在上面。但卢处长还是说：“要一碗吧。”
东家端来汤，领一群儿女出去，高山眼说：“可不得劲，我事先来侦查了这地方，可是没有品尝，让你受苦了。”
卢处长说：“这是小事，不值一提。我今天见你，就是想问问你，为啥非要等到天热，这里面有什么玄机？”
高山眼说：“这种事情，都是分头作业，每一块都是保密的，我也不便多问。”
卢处长思索着，“又要我给金条买车，我看名堂就出在这里。其实我早就想给金条买车了，不过他会开车，没驾照，本来想等他办完驾照的。这下倒好，没有驾照，他天天开，还说只要不违章，不会有事。不管他，反正他也不怕被拘留。”
高山眼说：“金条可能会死在车祸上。”
卢处长说：“说具体点。”
高山眼在卢处长耳边嘀咕了一阵子，然后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卢处长听完，慢慢地说：“江湖真阴啊。”
高山眼说：“已经过了打打杀杀年代。”
卢处长说：“那咱们造的那些声势，营造了许多金条的仇人，不是白费劲？”
高山眼说：“那其实是好事，免去了很多细节。”
卢处长说：“500万一条命，也太贵了，全世界的杀手，都会找我做生意。”
高山眼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卢处长说：“打掉门牙和血吞。”
高山眼说：“对了，我哪天再去你单位打你一顿吧，好久没打了，职工都忘记咱俩有仇了。这次要打就动静大点，我追着你打，你满院子跑。做得最像的是，你最后跪那里给我磕头，哭着说你上有老下有小，让我饶你一条狗命。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一磕头，我没法再打了。”
卢处长说：“我不喜欢说粗话，但我今天要说粗话，操你妈。”
事情发展的结果，出乎高山眼和卢处长的意料。
高山眼和卢处长分开后，高山眼装着找死鬼老伴，出门还告诉东家，你多留意，我老伴大头，三角眼，有个最大特征，走一路放一路屁，一旦有线索，你打我电话，我有重赏。他也没给东家电话，东家也没要。东家的一群孩子，见高山眼出来，都跑回去捡肉吃。
接着卢处长就出来了，依旧是蹒跚的小碎步。卢处长自言自语，这婆娘，走路一阵风，说没影就没影了。高山眼后来告诉我，卢处长那个傻逼，买了张相反方向的车票，坐过去，然后再买一张到青海的卧铺，半路下的车。
高山眼说，他没有急着走，他在县城玩。他现在很喜欢玩好汉，他想县城里自然有县城好汉，他要寻找他们，玩他们。于是他买了衣服，开了宾馆，把自己恢复成男人。
高山眼就满街走，果然看见了几条好汉，四十多岁，有膀大腰圆的，有骨瘦如柴的，坐在路边树下喝茶，都把文身露出来。
高山眼走过去，掏出中华烟。高山眼掏出中华烟，并没停留，吧嗒打着了火。
几条好汉都站了起来，一起毕恭毕敬地喊：“马县长你好。”
高山眼说：“嗯？”
几条好汉说：“终于亲眼看见马县长了，没有随从，也没有戒严，和蔼可亲地走到我们面前。”
高山眼说：“谁是马县长？想抽好烟说一声！”
几条好汉哈哈大笑，“普天之下，要是都是你这种明白人，我们免去了多少周折。”
高山眼说：“日你们几个祖宗。”
几条好汉看他光骂人不发烟，捋胳膊要打。
高山眼说：“咋啦咋啦？反了你们不是？给，先抽烟。你们抽过中华烟没？你们接着了不要跑，我下面还发。”
几条好汉说：“混了几十年，头一次碰上这么仗义的，既然你这么仗义，俺们也得仗义，让你过瘾，今天是杀是剐，都由你！”
高山眼哈哈大笑，“我也不杀，我也不剐，我今天要看戏。”
几条好汉说：“你说啥戏吧，江湖人最会演戏，俺几个演给你看。”
高山眼说：“我喜欢看武戏，不喜欢看文戏。”
几条好汉说：“如何是武戏？”
高山眼说：“每人发50块钱，你们几个开打，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的，我再奖励5块。”
几条好汉说：“耍我们不是，当我们是要饭的？”
高山眼说：“你们漫天要价，我就地还钱。”
几条好汉说：“我们几个开打，50块不少了，做人得凭良心。往常我们三天两头开打，谁也没赏过钱。但是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只奖励5块，你自己说，凭良心说，少不少？俺几个都是生死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把他头打烂了，不去给他医治？医院多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这不是明摆着让我们赔钱吗？”
高山眼说：“好，你们说到这儿，我也不含糊，打烂一个头，奖励500。”
话音刚落，一条好汉早从怀里拔出锤子，风卷残云，把其余几个撂翻在地。
小梅已走了许多年，我的孩子也走了几年了。
其实小梅走的时候，我很高兴，觉得很轻松。在国际机场送她，我一下觉得天高地阔。我有这些想法，并不是无牵无挂一身轻，又可以回江湖了。好像没有人会重出江湖，除非他有血海深仇。有血海深仇的人也不一定会重出江湖，除非他顶天立地。可能我的骨子里，有自由自在的东西，我一下觉得天高地阔了。
我很想让她离开我，但压根儿没想到离婚。那一天，她远涉重洋的声音镇定地传来，她说：“咱们分手吧。”
我毫不迟疑地说：“好。”没有经过任何思索，我说过我是个爱面子的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如果这时候说，我跟你开个玩笑，我也许会流眼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没有眼泪。如果她这么说一句，也许，我的眼泪会来。
她说：“很抱歉。”
我说：“不用抱歉，我正要说离婚，结果你先说了。”
她说：“保重。”
我说：“保重。”
她说：“你抓紧时间办一下离婚证，我这边急用。”
我说：“这么巧，我也是急用。”
我怒火满腔地去了法院，但谁也看不出来我怒火满腔。因为涉外，比较复杂，我托了熟人—一个已认识20年的女子。当年她刚进法院，很漂亮。
她问我：“是谁先提出来的？”
我毫不迟疑地说：“本人。”
她看了我半天，说：“你说是你就是你吧。”
没多久离婚手续就办好了。
办离婚手续期间，我不再怒火满腔。我想到了我的许多的错，于是我说我自己，“你活该。”
结婚之前，我捅了李土匪4刀。李土匪扬言，要挑我的脚筋。那若干个月里我精神高度紧张，随身携带三把刀，一把军刺，挂在军呢子大衣的里子上，两把短刃，插在腰里。我甚至约好了，主动出击，先把他给废了。其实是主动出击了，但李土匪行踪不定。他纠集了七八个亡命徒，据说时常在我常出没的地方窥伺。那天我跟六六他们喝完酒，独自回家了。
那天准备飘雪花，其实已经零零散散飘起来了，是那种若有若无的雪花。不知怎么搞的，我一直觉得天地间一片肃杀。我踉踉跄跄地走路，走了有两公里吧，这个时候如果有谁拍我一下，是那种猛烈地拍，我想我会抽刀就刺。往常眼睛雪亮的我，这时候一片混沌。记得有个寓言，一个人丢了斧子，老怀疑是邻居偷了。我这个时候就是这样，街面的行人，人人都像跟李土匪有关。
我其实不应该回家，可我老想等到些什么，就回家了。
这时天已经黑了，雪花依然是若有若无，风是越来越大了。
我没想到小梅在等我，在漆黑的楼梯口。不知道为什么，她推了我一把，我一刀捅了上去……
那天的血，满墙都是。
是楚学军出面，我跟李土匪说和了，我赔偿了高昂的费用。
这之后我非常有钱。我带着小梅，出没于市内各个隐蔽的赌博窝点，我的牌技如秋风扫落叶。当时是推牌九，但那时我不热心，不热心就不专心。后来我热衷于牌九了，我突然成了黑马。小梅那时候已经离不开我，已经对我的所作所为渐渐习惯了。我那一时期也离不开她了，许多场合，我都带着她。
六六说：“你带着小梅，就是让她摘胜利果实的。”
六六说：“一个好姑娘，跟上你，变成江湖了。”
小梅每次都是沉着镇定。我大获全胜，准备离开，小梅就给他们发钱。在场的人，每人50。每次都有一二十个人吧，一个个如同霜打。
那一时期，我像《水浒传》里的宋江一样仗义疏财。一次小鹞有难，我一把手拿了3000。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我退出了赌场。小梅说：“你退出去吧，为了我，就为我这一次，可以吧！”
我退出了赌场，许多人庆幸。然后就开始惋惜了，说跟他打牌，波澜壮阔。发生的这件事情，是一个人跳了搂，从四层楼跳了下去。那天我要是晚走半小时，我会目睹这个场面。
那天是六六、小梅、我一起走的。小梅说，走吧，我感觉有事。我不以为然。六六说，这种场合，不能有这种感觉，有了这种感觉，就不吉利，就得走。于是我们走了。
第二天就听说了，我们走了半小时，那栋楼被围了，大批公安冲了上去。据他们讲，门未破开前，钞票像雪花一样往下撒。紧接着，一个人就跳了下去。别人说，他必须跳，他没有选择。之前他刚出过事，属屡教不改，这次必判刑。
他躲过了一劫，但又迎来了一劫，他成了植物人。
不久我就和小梅结婚了。婚礼在年根。那时候饭店在年根都关门，我们请了厨师，就在小梅的家属院里搭起大棚。凭空起了那么大个棚子，单位领导率领一二十人气势汹汹来质问。我当时在小梅家，我后来听说的，领导领人过去，喝斥完要动手拆，不小心棚子里滚将出来五六条汉子，一个个捋起带文身的胳膊，抡起铁锨镐头等就要打。这些人哪见过这阵势，也没人喊领导先跑，轰地溃逃了。一般来说，追的都没跑的快，在没真心追的情况下。
小梅的父亲过去时，领导正坐办公室里大喘气，面色如土。据说小梅的父亲写了检查。领导不让他写，说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以后一定要事先打招呼，要不群众影响不好。小梅的父亲还是写了检查，诚惶诚恐地写了检查。小梅父亲是老实人，老实人许多方面想不到。再说我跟小梅结婚，他心乱如麻。小梅的母亲那些天倒是很高兴，一高兴，她也把这方面疏忽了。
20桌江湖人汇聚一堂，这次没有打架，很难得。我参加过许多江湖人的婚礼，几乎都打架。婚礼上，有过节的人容易碰头。
那天喝完酒我就消失了，跟小梅没有打任何招呼。
我父亲说我不学好，结婚不管我，我们的新房落在了小梅父母家。第二天中午我回去，敲了半天门，里面没有动静。隔壁老婆婆出来看，我眼一扫，她马上缩了回去。
我咚咚咚地下楼，碰上小梅院子里一个地痞流氓正上楼。这个地痞流氓是这一片小江湖头目，起初我和小梅谈恋爱，碰上这个地痞流氓，他们总是一群，一二十人之多。他们老是起哄。我觉得受了侮辱，但我不动声色。
一天晚上我来找小梅，这个家伙喝得醉醺醺的，骑着单车，哼着小调，晃晃悠悠走在前面。那时候各个家属院，都有那种建筑用的石灰坑，里面是熟好的石灰，像淤泥一样，很深。我从后面骑车赶上来，正好到了石灰坑边，我抬起一脚，把他连车带人踢了进去。我支了车，探头去看坑里，他整个人陷了进去，只头在外面，两个手在用力扒。我说是我，我不想打你，明天你去打听下我的名字。说完准备走，我又停下来，告诉了他我的住址。我说你去那一片，随便打听吧。
过了两天，小梅母亲告诫我，千万别再喝醉，谁谁谁，前天晚上喝醉，一头栽进石灰坑，要不是正好有人来，放绳子把他拉出来，就给憋死了。我笑笑，我想，这个家伙还明智。
我在楼梯碰上他，他说，昨天有事，今天来给小梅送贺礼，一个院子的，从小一起长大，父母也都是多年的老关系。我说，那你给她家送去吧，我走了。话音刚落，有门响声，小梅母亲喊，你走哪里去？于是我就和那家伙一起上去了，进门时我一直低着头。
进了新房，房顶上挂满了彩纸，都是小梅用剪刀剪出来的。玻璃上贴着喜字，也是小梅亲手剪的。小梅不让别人帮忙，小梅说这种事情必须她亲自做，她有时候就做了通宵，很幸福很满足的微笑。
床上是丝绵喜庆被子，一红一绿，床单也是很喜庆。小梅一直躺在被窝里，蒙着头，一动不动。我走过去，把被子拉开，我看到小梅枕的枕头已经被泪水浸透了。
后来我父母搬走，那套房子留给了我们，我记得小梅整整打扫了一个礼拜，还是很幸福很满足的样子。
后来我又招呼不打就失踪了，短则几天，多则数月。
那年我母亲被自行车撞断股骨，住院80天，我居然一直不知道。我得到消息时，我母亲已经快出院了。小梅我俩离婚以后，天下母亲都向儿，但提到那次住院，我母亲每次都忘情地说，一天三顿饭哪，都是小梅，她还要上班，还要带孩子，晚上把孩子哄睡了，还要来陪我……我一下就觉得我是个非常混账的人。
混江湖时，我还几次动手打了她。我其实非常鄙视男人打女人，有几次，我们一群闲逛，碰上男人打女人，那时候的街面上，经常看见男人打女人，家常便饭。那几次都是看不过去了，我们蜂拥而上，将男人拳打脚踢，有次打得狠，女人跪下来哭着求我们住手。但我那时候，几次动手打了小梅，我现在想想，那时候无疑是禽兽。混江湖的人，好像都打自己的女人吧，可是一切都不能重来。
据说小梅现在在异国他乡过得很好。我有时候想，要是小梅我俩的故事没有发生，她也许过得更好。每一个江湖男人，都有一个或者多个女人的辛酸泪。
想到她离开那天，在国际机场，她问我，你不想对我说些什么？我说，有啥说的？她非常非常淡地笑了笑，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
她走进去了，走得很从容。我从容地目送她的背影，然后也从容地走了。我其实很想回头，我想回头一个奇迹，她就跟在我后面，就像过去混江湖时一样。但我没有回头，我知道不可能了。
我现在应该还能听出她的声音，如果我踽踽独行在深夜的街头，一片寂静，她突然喊我，我应该马上能辨别出她的声音，我不知道我会不会热泪盈眶。
很奇怪，我做梦从来没梦见过她。我梦见了另一个女人。
风风火火的打杀时代，小梅追随着我走来；一切恢复平静，她走了。我那天看见那架飞机，凌空而起；看到天上，许多许多的白云。我知道她这个时候，一点也看不见我，于是我就放肆地看。两个小青年过来跟我借火，我一声喝，滚！
回到家里，我没有再去想她，一点也没有再想她，我天天深夜归来，疲惫不堪地倒头就睡。那一阵，所有熟人都知道我很开心，我天天喝酒，喝酒时妙语连珠，让他们笑声不断……
窗外下着绵绵细雨，枝头的树叶清亮，不知道是什么花在开。这天是周末，清晨时分，小乔坐在窗前，凝视着窗外。
小乔落魄的老公在她背后轻轻地说了一句：“人还在，心已走。”
小乔慵懒地回过头来，“啥都给你坦白了，你还逮住不放了。”
男人说：“其实我不介意。”
小乔说：“就知道你不介意，那天给你坦白，你的脸色，好像是丢了钱。”
男人说：“其实我早知道，我已经习惯，你一说跟老高分手，我一听，咋不是丢了钱。”
小乔说：“老高最有钱的时候，跟我分了手。”
男人说：“男人变心期，金榜题名时，飞黄腾达日，古今中外，国外是例外。”
小乔说：“失败。”
男人说：“你以后可不可以不喊我失败，走在大街上，你喊我失败，人都看。”
小乔说：“不喊你失败你还是失败。你说你，10年前下了岗，年纪轻轻，靠老婆养活。”
男人说：“你要实事求是，我给老板开车这么多年。”
小乔说：“你还替他坐牢了。”
男人说：“他答应给钱。”
小乔说：“所以喊你失败不冤。你坐了两年牢，他没给你一分钱。”
男人说：“他车祸死了，咋给钱？”
小乔说：“真不想跟你过了，你说说，我享过你一分钱的福没有？你在大牢里，我苦成啥样了？要不是老高仗义疏财，我能活过来？孩子能活过来？你能活过来？做人要有良心，你反而拿着老高当话把儿了。”
男人说：“你说到良心，我就恨老高，老高有良心？”
小乔说：“你说说，他咋没良心啦？”
男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老高和你虽不是夫妻，但胜似夫妻，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说说吧，你俩相亲相爱这么多年，他凭什么说不要你就不要你，他哪还有一点良心？我这个旁观者，都已经义愤填膺了，你咋这么麻木啊？平心而论，你和他成不了夫妻，你也仅仅是个第三者，但是别的第三者，分手时还拿得到补偿，你呢？你却补偿了他一万，翻过来了，你说说，他这是凭什么呀？他这还叫有良心？他妈我世间最恨陈世美，对女人不负责任，一步登天，扔下来多少曾经为他献身的女人。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为你讨回公道。”
小乔说：“失败，你不但失败，你还没血性，从咱俩认识，你想杀的人，已经上万。”
男人说：“厚积薄发，千仇万恨，算在老高一个人身上。”
小乔说：“你真敢杀？”
男人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小乔说：“那好，失败，今天咱俩去杀他，说实话，我也是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男人说：“小乔，凡事还得三思。你想过没，咱们把他杀了，能得到什么好处？孩子怎么办？所以许多事情，不能为一时激愤，解了心头之恨，覆水难收。孩子啼饥号寒，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有你我的父母，当然，我的父母你本来就不喜欢，已经有5年不去看他们了。可是你想想你的父母吧，白发人送黑发人，清朝人送现代人，哦，他们不是清朝的，他们要是清朝的，活到如今，必定是妖精。小乔，虽然他们不是清朝的，可是他们是不是你父母？他们永远是你的父母。俗话说，父母在，不远游。可是你看看你，父母在，身先死，你如何去面见列祖列宗？
“小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个高山眼离开你，千万个高山眼走过来。小乔，凭你的姿色，为什么要吊在他那一棵树上？失去一棵树，你面对的是一片森林。小乔，你醒醒吧，你可不能做糊涂事了，你这么做，亲者痛仇者快啊。”
小乔说：“失败，我要和你离婚。”
男人说：“离婚不可怕，只要主意真。你说说，你这个主意真不真？”
小乔说：“我主意已定，我随便找个男人嫁了，也比你强。”
男人说：“可惜没有测谎仪，所以作为贫苦百姓，判断事情总是那么难。小乔，你真准备杀高山眼？你想想他过去对你的好，说实话，我活这么大，还真没见过一个男人对你这么好的。既然到这地步了，我啥都说了吧。小乔，你跟我结婚后，总共有7个相好，是不是？”
小乔说：“没想到你别的不行，刺探倒出类拔萃。”
男人说：“你自己拍着良心想吧，除了高山眼，其余的6个，哪个对你不是骗财骗色，最后不还是一脚蹬？爱人不见了，向谁去喊冤？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你这一比较，你是不是发现了，高山眼是个情深意重的男人？最后他做得是过了，可人非圣贤，谁能无过？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你不能求全责备，求全责备，就容易走极端，就容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小乔，我苦口婆心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咱们能有一个完整的家，清贫的日子虽然清贫，但是安静幸福。那首歌咋唱的？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最是真。这是真谛，为什么我们非要大起大落后才明白真谛？为什么不能不起不落就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有血的教训才明白？为什么不能防患于未然？小乔，你醒醒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小乔说：“我决定了，周一咱们去办离婚手续。”
男人说：“小乔，你为什么要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没有棒打鸳鸯，为什么有那么多夫妻离散？我一直在思考，小乔，真的，我一直在思考。”
小乔说：“做人难，做一个女人更难，而做一个身边有个失败的又叽叽歪歪的男人的女人，难上加难。啥也不说了，坚决离婚！”
男人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知道症结所在，小乔，我刚才叽叽歪歪那么多，不为别的，就看你是不是真恨高山眼，你真恨高山眼，我心里感到很安慰，也很感动。我知道了，虽然经历了风风雨雨，但你心里只有我。你心里如果没有我，不会让我出马去杀高山眼。小乔，男子汉大丈夫，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如果不报，还有啥颜面活在人世间？小乔，杀！杀一儆百，我以我血荐轩辕，从此天下再没有陈世美！”
两个人披着雨衣出门了，男人怀里掖着板斧、菜刀。男人说：“杀完高山眼，要转移警方视线。”
小乔问：“怎么转移？”
男人说：“很容易，在现场的墙壁上写血书，杀人者王爱国！”王爱国是小乔的邻居，每天跟他们吵架。
小乔捬掌大笑，“此计甚妙，一箭双雕！”小乔又提议，“多写几个仇人名字，把他们一网打尽。”于是两个人边走边想仇人名字，一下想出来二百多。
男人说：“杀完他，写到天黑也写不完。”
小乔说：“天黑就天黑，斩草除根，从此天下都是咱们的朋友，这个世界，将是多么美好。”
他们不知道高山眼在哪里，就满街乱走。男人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自古如此，咱们就在街上转。”
转到晌午，小雨渐停，小乔一拉男人，男人一看，哈哈，高山眼就在前面。
高山眼一行4人，准备进一家饭店。高山眼他们这一行人是，六六、六六同伙、银条。高山眼低垂着头，有些猥琐。高山眼最近排遣了不少好汉，前几天在县城，他拿钱让好汉们自相残杀，一个好汉拔锤撂倒众多好汉。最后他给这个好汉赏金，好汉数了一千多遍，伸着舌头，蘸着口水数，数到最后，好汉的舌头已经干了。
然后他又排遣了另外一帮豪杰。当时天热，那帮豪杰们脱得赤条条的，在一条河里洗澡。刚开始高山眼也不知道他们是豪杰，后来小河的水都给洗黑了，好汉们露出了文身，高山眼才知道他们是豪杰。
路边人来人往，水又浅，豪杰们站在水里，只埋住了脚脖。但好汉们有办法，他们把裆部涂满了肥皂沫，作为马赛克，所以好汉们洗得都很从容。高山眼判断出他们是飞车党，因为岸边，停满了二手自行车改装的摩托。高山眼拿出来一大摞钱，高声喊，众豪杰！大家都看过来，高山眼喊，众豪杰听令，谁能追上我，这摞钱就归谁！轰的一下，众豪杰都往岸上爬，高山眼转身就跑，众豪杰赤身裸体一窝蜂追赶上来。跑了三条街，终于有一个追上了高山眼。再看众豪杰，裆部的马赛克都掉完了。高山眼放声大笑。
高山眼在六六面前不敢放肆。六六心中装着大事，装着大事的人，高山眼无法撼动。因此高山眼一见六六，顿时就猥琐起来，心中又充满了无边的压抑。
今天六六约吃饭。
小乔和男人监视着他们，虽然雨停了，但他俩把雨衣蒙得更紧了。小乔说：“他们进去了，动手吧！”
男人这时候双眼血红，说：“我突然觉得我活着没意思了，动手，砍掉他的头！”
男人进了饭店，叫小乔在外面望风。男人说：“你主要是看有没有巡逻的公安，我进去杀完他就出来，咱俩从此亡命天涯，比翼双飞。”
男人罩着雨衣，抽出了板斧和菜刀。小乔感到杀气扑面而来。
高山眼他们进了一个包间。高山眼一看到六六就紧张，一紧张就要小便。这时候高山眼从包间里走出来，男人快步无声地朝他走去。高山眼一点也没察觉。
这时候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小乔高喊：“老高小心，有人要杀你！”
男人大吃一惊，板斧和菜刀咣当掉在了地上。见事情败露，男人拔腿就跑，小乔跑上前来，将高山眼紧紧抱住，热泪盈眶。小乔哭着说：“老高，我不能让你死！”
高山眼从此跟小乔和好如初。有天小乔得意忘形，喝多了告诉高山眼：“哈哈，我这是一计，没有这一计，咱俩如何能有今日？”
高山眼大怒，说：“走遍天下都是坑！”一脚把小乔踢出门，又雇了50个黑社会打手追杀小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