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出版于1949年的小说与扎米亚京的《我们》、赫胥黎的《奇妙新世界》一起，被并称为“反面乌托邦三部曲”。所谓“反面乌托邦”是与“正面乌托邦”三部曲相对而言，三部“正面乌托邦”作品分别是莫尔的《乌托邦》、康帕内拉的《太阳城》、安德里亚的《基督大都会》。小说问世之后，其中所用词汇“老大哥”、“双重思想”等被列入现代英语新词之中；“奥威尔式的社会”亦成为常用词汇。
我不认为这是一本艺术上特别出色的小说，但是它的确是在政治上最令人震惊的一本小说。它对专制社会的描写使我们这些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人看了感到惊心动魄，作者的描写简直像鬼使神差一样：老大哥，青年反性同盟，电眼，日常生活和人际关系……他虽然生活在另一种社会中，但他写的事情就在我们身边每时每刻地发生。初读此书正值“文革”的高压氛围之中，阅读这本小说的经验用“心惊肉跳”来形容亦不为过。
总是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是党的最盲目的拥护者，生吞活剥口号的人，义务的密探，非正统思想的检查员。
——女人好像比较“没脑”。这看法有点男权，但是恐怕也是长期以来男权阻止妇女受教育的结果。
他已经犯了包含一切其他罪行的根本大罪，这叫做思想罪。思想罪可不是能长期隐匿的。
——“思想罪”这个词是不是从这本书开始被发明、使用和传播的？一个制度只要思想能够入罪，就是绝对的非正义，因为连人们的思想都能获罪，可见权力对基本人权的侵犯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
除了你脑壳里的几个立方厘米以外，没有东西是属于你自己的。
——这是公有制的极端结果。
他是个孤独的鬼魂，说了一句没有人会听到的真话。但是只要他说出来了，不知怎么的，连续性就没有打断。不是由于你的话有人听到了，而是由于你保持清醒的理智，你就继承了人类的传统。
——在专制统治之下，保持清醒的理智，以继承人类的传统。不要让人类的传统和良知在我们身上中断。
千篇一律的时代，孤独的时代，老大哥的时代，双重思想时代，向未来，向过去，向一个思想自由、人们各不相同但并不孤独生活的时代，向一个真理存在、做过的事不能抹掉的时代致敬！
——思想自由，多元，不文过饰非，这是一个合理社会的特征，是我们改造专制传统的目标。
思想罪不会带来死亡：思想罪就是死亡。
如果党能够插手到过去之中，说这件事或那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么这肯定比仅仅拷打或者死亡更加可怕。
——按对自己有利的方式去篡改历史，是专制制度的最大罪恶和典型特征。中国封建社会历朝历代都是这样做的，所以大家都知道，只能治前朝史，治当朝史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党的一句口号说：谁控制过去就控制未来；谁控制现在就控制过去。
——篡改历史是为了现在的统治。
可千万不能露出不快的神色！千万不能露出不满的神色！眼光一闪，就会暴露你自己。
——如果监视达到神色目光都不可以随心所欲的程度，就是专制统治的登峰造极了。“文革”中，中国人一度体验过这种统治，所以王小波将“文革”后的中国社会戏称为“后乌托邦社会”，所谓后乌托邦正是“一九八四”这样的反面乌托邦。莫言在诺贝尔奖获奖感言中也谈到过“不哭”的自由和这个权利受到侵害的经历。
凡是与当前需要不符的任何新闻或任何意见，都不许保留在记录上，全部历史就像一张不断刮干净重写的羊皮纸。
——这种“羊皮纸历史”是专制的虚弱和虚伪造成的。一个有信心的有合法性的权力，不应当害怕历史事实，即使是对自己不利的事实。
经过这一复杂工序后，最后那个当选的谎言就载入永久记录，成为真理。
——谎言说一百遍就成为真理，但是这个真理不像一个实心的石头，而像一个空心的气球，只要一个小小的针尖——比如说一个小人物的一条微博——就会一下泄气，还原真相。可惜的是，奥威尔时代没有微博，传播手段匮乏，只要封锁报纸，就封锁了一切信息来源。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失宠。也许是由于贪污，也许是由于失职。也许老大哥只是为了除掉一个太得民心的下级。也许他有倾向异端之嫌。也许——这是可能性最大的——只是因为清洗和化为乌有已成了政府运转的一个必要组成部分，所以就发生了这件事。
——专制制度中的人事斗争和权力之争诡异、险恶，政敌之间的争斗常常是你死我活的。这也是历史上所有专制制度最终让位于通过公开表达不同政见和施政方针来竞争获取权力的制度的原因之一。
新话的全部目的是要缩小思想的范围，最后使大家在实际上不可能犯任何思想罪，因为将来没有词汇可以表达。
——专制的话语体系趋向于极端的狭窄、无趣、枯燥和简陋。
正统的意思是不想——不需要想。正统即没有意识。
——有无独立思想是专制与民主的分界线。
党竭力要扼杀性本能，如果不能扼杀的话，就要使它不正常，肮脏化。满意的性交本身就是造反。性欲是思想罪。
——这是全书最有趣的一个立论：性是造反。性本来是一个出自本能的个人隐私行为，它为什么在专制的眼中是“造反”呢？难道它真能对权力构成威胁吗？我想，作者的想法是，由于性欲是权力无法控制的一种人性冲动，由于性欲来自权力之外的个人，更由于性欲直接指向个人的快乐感觉，所以权力会对它的存在感到一种隐隐的异己力量的威胁，所以权力希望人们没有性本能，希望尽力压抑人们的性本能，至少希望能把这一冲动控制在自己的管辖范围之内。
党是不可能从内部来推翻的。它的敌人，如果说有敌人的话，是没有办法纠集在一起，或者甚至互相认出来的。造反不过是眼光中的一种神色，声音中的一个变化，最多，偶尔一声细语而已。
——因为结社自由是被严格限制无法实现的一项宪法权利。
现代生活中真正典型的一件事情倒不在于它的残酷无情，没有保障，而是简单枯燥，暗淡无光，兴致索然。你看看四周，就可以看到现在的生活不仅同电幕上滔滔不绝的谎言毫无共同之处，而且同党要想达到的理想也无共同之处。生活的许多方面都是中性的，非政治性的，单纯地是每天完成单调乏味的工作。而党所树立的理想却是一种庞大、可怕、闪闪发光的东西，到处是一片钢筋水泥、庞大机器和可怕武器，个个是骁勇的战士和狂热的信徒，团结一致地前进，大家都思想一致，口号一致，始终不懈地努力工作，战斗，取胜，迫害——三亿人民都是一张面孔。——专制社会中，沉默的大多数过的是中性的、非政治性的生活，就像几亿人除了劳作，业余时间只是打麻将看电视剧。权力的性质和形式只要不到饿死人的程度，一般人不会关心。就连知识分子认为十分惨烈的“文革”，在一般民众中也没有什么特别惨烈之处，只不过是简单枯燥而已。
最使他有噩梦感的是，他从来没有清楚地理解过为什么要从事伪造。伪造过去的眼前利益比较明显，但最终动机却使人不解：我懂得方法，我不懂得原因。
——伪造大多出于虚荣：自己没做的好事，说是自己做的；自己做过的坏事，说自己没有做过。可是做过就是做过，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掩耳盗铃；纸里包不住火；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些俗语都是讽刺伪造的。
好像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压着你——一种能够刺穿你的头颅，压迫你的脑子，吓破你的胆子，几乎使你放弃一切信念，不相信自己感官的东西。到最后，当可以宣布，二加二等于五，你就不得不相信它。
——这种力量首先是直指生存的：让人进监狱或者饿死。为了生存，就只得暂时承认二加二等于五了。林昭和张志新的遭遇就是最极端的例子，可以解释在平反之前为什么一直不会有人出来说反右和“文革”是错的。
所谓自由就是可以说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承认这一点，其他一切就迎刃而解。
——知晓事实，自由地说出事实，是人的最基本的权利。有了这个权利，才可以谈到其他权利；有了这个权利，其他的问题就都解决了。
任何东西，只要是古旧的东西，尤其是美丽的东西，总容易招疑。
——专制的特点是平庸和丑陋，是抹杀个性的。只要是有个性的，美的，就会被视为一种挑战。因为人性是无限丰富多彩的，而专制最讨厌差异和多元，要求相同和一元。
（偷情）要是在从前，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肉体，就动了欲念，事情就是那么单纯。可是如今已没有纯真的爱或纯真的欲念了。没有一种感情是纯真的，因为一切都夹杂着恐惧和仇恨。他们的拥抱是一场战斗，高潮就是一项胜利。这是对党的打击。这是一件政治行为。
——拥抱是战斗，高潮是胜利，做爱是对党的打击。真是经典。
任何有组织的反叛党的尝试都注定要失败的。这一代人是在革命后的世界中长大的，不知有别的世界，把党视为万世不易的东西，就像头上的天空一样，对它的权威绝不反抗，只是千方百计加以回避，就像兔子躲开猎狗一样。
——这就是武装夺取政权而非民选出来的政权一般会达到的统治程度。但是，并不是没有改变的可能，只是要等到人们意识到有改变的必要。
性生活的剥夺能够造成歇斯底里，而这是一件好事，因为可以把它转化为战争狂热和领袖崇拜。你做爱的时候，你就用去了你的精力；事后你感到愉快，天塌下来也不顾。他们要你永远充满精力。什么游行，欢呼，挥舞旗帜，都只不过是变了质发了酸的性欲。要是你内心感到快活，那么你有什么必要为老大哥、三年计划、两分钟仇恨等等一套名堂感到兴奋？在禁欲和政治上的正统性之间，确有一种直接的紧密的联系。因为，除了抑制某种强烈的本能，把它用来作为推动力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够把党在党员身上所要求的恐惧、仇恨、盲目信仰保持在一定的水平呢？性的冲动，对党是危险的。
——虽然听上去似乎有点夸张，但是的确是洞见。“文革”中大量的欢呼、游行、仇恨和疯狂，这样来解释是有道理的。那个时期，性的的确确是非常受压抑的，许多过火行动用变质的性欲来解释是十分贴切的。
她不懂得，世界上没有幸福这回事儿，唯一的胜利在于你死了很久以后的遥远的将来，而从你向党宣战开始，最好把自己当做一具尸体。
——个人的反抗只能是以卵击石。当然，很多人会像村上春树那样，站在鸡蛋一边，或者是在心里站在鸡蛋一边，但是大多数人都不会去做鸡蛋。
与今天的暴政相比，以前的所有暴政都不够彻底，软弱无能。
——原因在于，后者是以富人的名义，而前者是以穷人的名义。
现在终于第一次有了可能，不仅可以强使全体老百姓完全顺从国家的意志，而且可以强使全体老百姓舆论完全划一。
——行为上的顺从和舆论上的一致，是专制的基本特征。
老大哥一贯正确，全才全能。一切成就、一切胜利、一切科学发现、一切知识、一切智慧、一切幸福、一切美德，都直接来自他的领导和感召。他的作用是充当对个人比较容易感到而对组织不大容易感到的爱、敬、畏这些感情的集中点。
——个人崇拜使绝对权力有了人情味，伟大领袖是权力的拟人化处理。
由于党不是一个世袭组织，这对消除反对意见起了很大作用。世袭贵族一向短命，而像天主教那样的选任组织，有时却能维持好几百年或者好几千年。
——有些也世袭，比如朝鲜。
和平部负责战争，真理部负责造谣，友爱部负责拷打，富裕部负责挨饿。这种矛盾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出于一般的伪善，而是有意运用双重思想。因为只有调和矛盾才能无限制地保持权力。
——双重思想就是指鹿为马，鹿和马还有像处，而双重思想有时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东西。
除了对党的忠诚以外，没有其他忠诚。除了爱老大哥以外，没有其他的爱。除了因打败敌人而笑以外，没有其他的笑。不再有艺术，不再有无限，不再有科学。美与丑不再有区别，不再有好奇心，不再有生命过程的应用，一切其他乐趣都要消灭掉。对于权力的沉醉却永远存在，而且不断地增长，不断地越来越细腻。每时每刻，永远有胜利的欢悦，践踏束手待毙的敌人的快感。如果你要设想一幅未来的图景，就想象一只脚踩在一张人脸上好了——永远如此。异端分子、社会公敌永远在那里，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打败他们，羞辱他们。我们总是要把异端分子捉到这里来听我们的摆布，叫痛求饶，意气消沉，可卑可耻，最后痛改前非，自动地爬到我们脚下来。
——这个“反面乌托邦”一度在“文革”险成现实，想想真是痛苦，即使现在，仍能时时感受到它的残存的恐怖力量。所以说中国是“后乌托邦社会”并不十分确切，要真正成为“后”，要真正远离这种状况，还要继续努力往前跑，快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你必须爱老大哥。服从他还不够，你必须爱他。
——最坏的权力不是仅仅要求服从，它还要求你的爱。而当你并不爱它时，它让你的心感到内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