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你已从这个世界悄然离去,然而,在我此生所有剩余的时间里——分、分、秒、秒、都、有、你。
时间永不停止,爱与怀念也同样永远不会停止。
那些青春的爱情往事,虽然已经长眠在时间海的深处,但它们永远也不会腐朽,会在日久年深中渐渐化为最美丽的红珊瑚。
1、
截至到北京时间5月13日零点,四川大地震的灾区死亡人数已达近万人。
这个时间是多伦多的中午12点,正值午餐时分,学校里很多学生聚在一起议论着中国四川发生的特大地震。这个消息大部分人最初是从多伦多当日的早间新闻中获知的,紧接着来自网络、广播及电视不断更新的后续报道,让四川大地震迅速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巨大灾难带来的残酷后果,那些血泪交织的悲恸画面,让任何一个哪怕只是稍具同情心的人都没法做到无动于衷。
不同肤色的学生们都纷纷表达着相同的震惊与同情。
“太可怕了,衷心为所有灾民祈祷。”
“这真是一个巨大的悲剧!我们为受灾的中国人一起祈祷吧,希望更多的生命能够得到救援。”
“真糟糕哇,希望伤亡人数不要再继续上升了,上帝保佑那些可怜的灾民吧。”
……
然而上帝闭上了他的眼睛,灾区的伤亡人数成百上千地不断增长。几乎每过一个小时,伤亡人数就会上升千位数,每次查到的数字都令苏一胆战心惊。地震专题网站上那些不断增加的阿拉伯数字,像铅球般沉甸甸地坠着她的神经线,将她整个人绷得极紧。她不知道,这些数字中,会不会有一个是属于钟国的?这个设想让她害怕极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坚持不懈地,她一直在网页上拼命搜索点击查看任何一篇来自都江堰的灾情报道,徒劳地想从字里行间寻找与钟国有关的消息。当然是找不到的,哪怕是只字片言。报道却让她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都江堰在地震中的受灾之严重。全城的房屋垮塌了大半,到处都是断垣残壁,整座城市几乎废了。
都江堰这座城市,连同钟国的名字,一直以来她都刻意让自己去淡忘。但是一场猝然袭来的天灾,如同一柄锋利无比的刀,直刺心脏最柔软处,用最尖锐的疼痛,唤醒了那些已在她努力安抚下渐渐入睡的往事。
钟国——她曾经深深地爱过他,也同样深深地恨过他,后来满心想要在记忆里深深地埋葬他。然而这一刻,巨大的灾难带着死神的魔掌猝然袭来时,她对他所有的怨怼与痛恨,刹那间都轻如游丝般飘走了。无论他曾怎样令她失望伤心与难过,她都不愿意他出事,一千个一万个一亿个不愿意。
虽然,她曾经恨透了他,爱到深处恨转多时,那些纠结的伤与痛让她无比暴烈。甚至不止一次,她咬牙切齿地咒骂过他不得好死。但这咒骂也是源于爱的,没有爱,何来恨?那些气话全是她急痛之下的口不择言,如果冥冥之中真有老天爷,千万不要把她的气话当真啊!她不要他死,他另有所爱就另有所爱吧,他们还没结婚,他就还有重新选择的权利。她认了,她什么都认了,只希望他能好好地继续活着。
只是,他为什么还会跑去都江堰呢?
从知道钟国人在都江堰的那刻起,苏一的心,既忧急如焚,又纷乱如麻——他怎么会在都江堰?他为什么还会去都江堰?
“苏一,都江堰算是我们的爱情圣地呢。以后我们每年都来‘朝圣’一次好不好?”
已是经年,这句话从记忆中飘出来却依然清晰如昨,钟国带笑的语气仿佛就响在耳畔。一遍又一遍,苏一的脑海中回旋着这句话,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是因为这句话而去的都江堰吗?如果是,那他应该是一直都没有忘记她吧?那为什么她暗示他来找她他却不呢?是没看出她的暗示,还是看出了却顾虑重重。
因为好强,不愿意低声下气来求她吗?
还是因为惭愧,自觉无颜与她再相对?
或是根本就不是因为她,而是他自己闲来无事随便去散心的?
没有人可以告诉她正确答案,她一颗心只能在急如焚乱如麻之中拼命地祈求,祈求上苍不要让钟国出事。如果他死了……这样的设想如同德州链锯锯在心头,满胸腔全是无形无色的血和无穷无尽的痛。
苏一落泪的时候,程实只是沉默地为她递纸巾,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她哽咽了半响后,才想起自己应该注意一下他的感受,毕竟现在他是她的男朋友,不,应该说是未婚夫了。
“程实。你知道我和钟国已经没有来往了。但是,听到他在都江堰……我……真不希望他会出事。”
程实表示理解地点头,眼眸深处隐着几丝忧虑,嘴里却柔声安慰她:“你不必太担心。他还那么年轻,身手灵敏,灾难降临的那一刻或者他能及时避开危险。现在手机联系不上,是因为都江堰的通讯系统在地震遭到破坏的缘故。我想他应该不会有事的。”
程实的话有理有据,仿佛一枚定海神针,让苏一狂风骇浪般的澎湃心海终于可以略觉几分安定。
作为一个四川籍留学生,四川地震的消息传开后,学校很多学生特意来看望苏一。洋学生们礼貌真诚地表达他们的安慰与关切,来自国内留学生们则不当自己是外人,好比刘畅,一见面顾不上说别的,开门见山就问她家人有没有事,得知她全家安好后,由衷松口气:“只要家人没事就好了。”
远在大洋彼岸的许素杰,得知四川大地震后也很快在网络上给她发来消息,问起她家乡南充的父母是否平安无恙。她十分感激:“许姐姐,谢谢你,我爸妈没事,他们都很好。”
“没事就好。”
“可是许姐姐,地震时,钟国他在都江堰。”
“什么,他怎么在都江堰?那里可是重灾区之一呢。”
“是啊,现在怎么都联系不上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样。我好怕……”苏一在键盘上敲出这行字时,不由自主地又红了眼圈。
“苏一,你很担心钟国吗?”
在最知根知底的密友前,她坦率承认:“是,我很担心他。刚分手的时候我还以为我会恨他一辈子,曾经还在心里狠狠地咒过他去死。可是现在……死亡的威胁真正来临时,我发现我一点都不希望他出事。”
“放心放心,年轻人跑得快,他肯定不会有事的。你不要太紧张自己吓自己啊!”
许素杰安慰了她很多话。半个小时过去后都破例没有下线。倒是她不好意思,毕竟许素杰已经是身怀六甲的孕妇,就催着她下线了。
得知地震的消息,确定了家人的安全后,苏一开始着手联系身在四川灾区的老同学们。比如宋颖,她人在重庆,距震中汶川比较近,她是否安然无恙?也是她心里悬着的一块巨石。
还好,宋颖第二天就联系上了,谈起头天的大地震,她还十分的心有余悸。
“一开始房子摇晃的时候我都没反应过来,毕竟是第一次遭遇地震。正愣着呢,一个反应快的同事已经大喊着‘地震了’,边喊边撒腿往外跑。整个办公室的人马上都发疯似的跟着狂跑一气,没人敢坐电梯,大家争先恐后地跑楼梯,楼梯间里人满为患,哭声尖叫声震耳欲聋。好不容易跑出大楼后,过上十几分钟又来了一次余震,恐慌更是加倍。马路上比较开阔的地方全是拥挤的人群,到处都是恐慌不安的议论纷纷,因为刚刚发生的天摇地动实在是太可怕了。”
“地震后,我和身边所有人的手机都没办法正常使用。给家里打电话一直打不通,后来好不容易成功发送了一条短信,也成功收到了家人回复的短信。知道爸爸妈妈都平安无事,我松口气的同时忍不住哭了。苏一你能理解吧?经历了生死时刻后,得知家人平安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苏一能理解,虽然不曾身临其境的经历,但设身处地想像一下当时那种恐惧不安的情形状况,她完全可以体会到宋颖与父母互报平安后的激动心情。
“这次地震的震级有7.8级呢,据说破坏性比唐山大地震还要厉害。现在重庆一直余震不断,我已经充分准备了水和干粮,随时做好逃生的打算,不敢拿生命开玩笑啊。”
说完自己地震当天的遭遇后,宋颖带几分感慨地对苏一说:“你知道地震后第一个给我打来电话的人是谁吗?”
“谁呀?”
“是杨钢。他从地震后的那一刻就开始打,一直打到晚上10点后我的手机才接通。我刚接起来他一听到我的声音就长长松口气,最初一分钟就翻来覆去地只重复一句话‘你没事就好’。”
“杨钢——他、是不是喜欢你呀?”
“我不知道,他以前从来也没对我表露过什么。但是这一次……让我真得很感动、很感动。”
杨钢居然喜欢宋颖,这个消息让苏一都有些意外。以前真的一点都没看出来呢,他看上去那么一个粗枝大叶的男生,居然也会把心思藏得那么深,他怎么就从没对宋颖表露过呢?
诧异过后苏一再细细一想,却也能猜到个中几分缘故。
宋颖一直是班上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的好学生,毕业后又考上重庆一所名校,而杨钢的成绩只是勉强上了一个普通大专。不同的学校能决定不同的人生道路,名校毕业的学生无论如何起点要更高一层。那一层起点,就是他与她之间的天堑之隔。毕业后她顺顺顺利地进了重庆一家大型合资企业,前途一片光明。而他,几经周折才在南充一家电脑公司干起了售后维护。他拿什么去向她表示?除了一颗心之外,世俗标准中需要的软硬件他十样没一样。所以他不敢对她有任何表露,她在他眼中,就好比“美人如花隔云端”吧,怎敢奢望高攀呢?
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或许宋颖的有生之年,永远不会知道有个男生曾经默默地喜欢过她,曾经一年又一年无望地暗恋着她。
实心实意地,苏一给了宋颖一个建议:“我知道你对未来男朋友的要求一直很高,大学四年你没有看上过任何一个男生,工作后也一直没有遇上合适的对象。你今年也二十五岁了,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迟迟遇不上满意的男友人选,而杨钢又还在单身,你不如考虑一下他吧。我敢说,以后不管你会遇上谁,都绝对不会有人爱你比杨钢更多,你信吗?”
宋颖的声音轻如叹息:“苏一,我信。成年后的男男女女,就不可能会再有年少时那么纯粹的感情。我现在相亲的那些对象,无论是我还是他们,都是谈生意般地在彼此权衡与比较,如果真的结合在一起会有什么利益又会有什么弊端?投资一样的冷静精明。真是没劲透了。老实说,我现在都很后悔,后悔为什么没在最单纯的年龄谈一场最干净的恋爱,就像当年你和钟国那样。”
如同当胸挨了一锤般,苏一的心脏痛楚地紧缩了一下,痛得她溅出了眼泪。
“宋颖,你知道吗?地震时钟国在都江堰。”
“啊!他在都江堰!!他怎么会在那里,他不是在北京吗?”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跑到都江堰去,直到现在还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这个消息让宋颖太意外太震动了:“地震后,我在高中和大学的校友群联系了很多留在四川省内的老同学,一一询问他们平安与否。除了个别没有回复外,大多数都是让人宽心的答复。真没想到,钟国居然在都江堰,杨钢都不知道哇。”
“听我爸妈说,他去都江堰连父母都没告诉,一个人悄悄去的。还是地震后,他妈妈怕他担心家里有事,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报平安,他的手机却怎么都打不通。后来打到他单位去,谁知单位的人说,他前两天补休五一假期去了都江堰。小汪阿姨当时就差点晕过去了。”
“怎么会这样,这个补休简直是送死嘛。”宋颖冲口而出的话又马上改口,“不过现在看来都江堰的情况还不算太严重,北川要更加严重得多,我想他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话虽是如此,但苏一心里却轻松不了,已经是地震后的第二天了,如果钟国毫发无损的话,应该有足够时间可以向家人报平安。震后从都江堰开往成都的公车私车比比皆是,且都是义务地运送灾民,分毫不取。来到成都就不愁通讯联系了,但是,却一直没有他的平安电话。
这种音信全无的状态,指向一个令人最不愿望设想与接受的可能——他极有可能是被困在某处废墟下。是死是活?只有天知道。
一念至此,苏一的泪水落得更急。
宋颖极力安慰她:“没事没事,解放军救援部队正源源不断争分夺秒地往灾区赶,现在还在72小时的黄金救援时间以内,他一定会被那些最可爱的人救回来的。”
最可爱的人不止人民子弟兵的解放军战士们,还有全国各地一批批自发赶往灾区救援的志愿者们。而钟国在都江堰生死未卜的消息由宋颖告知杨钢后,他顿时就急了:“什么——钟国在都江堰,你怎么不早说哇。”
杨钢用最快的速度会合钟国的父亲一起赶去了都江堰,宋颖告诉苏一这个消息后,她兴奋之余突然有所触动,马上急切无比地报出一家宾馆的名字和大概的地址,让她转告杨钢他们一到都江堰就先去找这家宾馆。
“你的意思是钟国可能会住在这家宾馆?”
她答得艰难而缓慢:“是——我是这么猜的。”
宋颖没有再多问什么:“那好,我马上打电话告诉杨钢,有个明确的目的地找人就容易多了。”
接下来的事就唯有等待,苏一时时刻刻等待着来自宋颖的最新消息。她在时间里无比前熬,如同一个待罪的囚犯苦捱着等最终宣判的那一刻。会等来绝望、还是希望呢?
2、
四川512大地震事件,继藏独事件与奥运火炬受阻事件后,无比强烈地撼动了海外华人们的心。在多伦多时间的5月12日当晚,加拿大四川同乡会、成都同乡会、重庆协会等多个同乡会和校友会,就第一时间迅速联合起来成立了“四川地震赈灾委员会”。
身处海外的中国人,面对祖国遭受的这场巨大天灾,纷纷慷慨解囊相助,为灾区同胞捐钱捐物,在世界各地掀起了一浪又一浪的募捐高潮。
捐——这个普通的汉字,在2008年的5月,有着极不普通的意义。它成为了一个感动全中国、甚至全世界的字眼。
苏一不仅仅是捐钱,她还加入“加拿大四川地震赈灾委员会”的义工行列。为了灾难中的祖国与同胞,和众多义工们一起走上街头,发放传单,在多伦多各处闹市地点开展募捐行动。
刘畅也义不容辞地和她一起成为了募捐义工。
所有义工们都是自发自愿地参与募捐活动, 没有任何报酬,自己解决活动中的交通费与餐费。有些人来得急没顾上吃饭,活动一开始更加顾不上,就那样一直坚持到活动结束。
义工队伍中,有已经工作的上班族;也有已经退休的老人;还有正在求学的学生——大学生中学生甚至小学生。
而年龄最小的是一个才四五岁的小女孩,由年轻的妈妈带领着。看到有经过的路人时,那个小不点儿仰起葵花般明亮可爱的小面孔,用软软的童音配合妈妈的宣传发出请求:“我们中国受灾了,请帮助我们的同胞吧,谢谢。”
眼泪不由自主就在苏一眼眶里打转。这几天,她的泪水泛滥得如同黄河决堤,动不动就涌出来。不止她一个人是这样子,她身边的女同学也个个都是哭了又哭。几乎每次看灾区的新闻报道时都会落泪,尤其是看到那些遇难的孩子被悲痛欲绝的父母抱在怀里恸哭的图片时,眼泪根本无法控制。
但是她的泪水总是流得最急最快,因为她不仅仅是单纯的旁观者。在地震灾区中,还有一个让她整日整夜为之揪着一颗心的人。她看到的所有残酷画面,都有可能降临在他身上,她的泪水怎么能不急如泉涌?
杨钢他们到达都江堰后,当天晚上就找到了苏一说的那家宾馆。地震后,都江堰这座原本美丽的小城已经面目全非。大量房屋垮塌,没有垮塌的也几乎都变成歪歪斜斜的危房,已经不可能再继续居住了。这家宾馆亦是危房之一,不但墙壁全部裂开了,而且已经倾斜成摇摇欲坠状,不定什么时候就在余震中倒下来,没人再敢进去。
钟国的爸爸不管,一定要进去看一看。杨钢冒死作陪,所谓‘为朋友两肋插刀’也就不过如此了。按照苏一提供的楼层房号,他们找到的那个标准间里果然发现了钟国简单的行李袋。但是他的人却不在屋里,不知身在何处。
据杨钢打听,这栋宾馆成为危房的过程中,没有人员遇难。房子没有塌就来得及让受惊的人群跑出来,钟国如果当时在宾馆应该是不会有事。显然地震时他并不在宾馆,他去了哪里呢?
MSN上的语音交谈时,宋颖一五一十地对苏一详细转告了寻人情况。她一听钟国到都江堰后真的住进了那家宾馆那个房间时,顿时就泣不成声——他是为她去的都江堰!毫无疑问,他是为她去的都江堰!
“你让杨钢他们去都江堰风景区找,反反复复仔细找,打听一下风景区里有没有受伤的游客们,有的话都被送去哪里医治了,或许他就在其中也说不定。”
她对着话筒连哭带喊说的话,宋颖听了好几遍才听清楚:“好好好,你别急,既然钟国不在屋子里,出事的可能性应该比较小,我让杨钢他们再上这几个地方打听去。”
杨钢打听回来的情况却不容乐观。都江堰风景区在地震中饱受创伤,景区内主要古建筑如二王庙、伏龙观均遭到严重损坏,秦燕楼更是只余几堵残垣断壁。那一阵的天摇地动屋倾房塌时,景区里紧急疏散了游客,有些受伤的游客被立即送去医院救治,但是这批伤员中却没有钟国。
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都江堰全城处处废墟,要去哪里找出他来呢?一筹莫展中,钟爸爸无比忧心重重:“杨钢,你说他到底会上哪去了呢?”
“叔叔,我想,或者我们可以把从宾馆到风景区之间的街道再细细找上一遍。”
杨钢陪着钟国的爸爸,如细齿梳捋头发丝一般,两个人仔细地在几个可能街区来回寻找着。
说是街道,其实跟废墟没什么区别了。到处都是垮塌的楼房,有一栋原本的五层楼塌得只剩三层了,不知活埋了多少人。听说起初还有活着的人挣扎着发出求救声,可是怎么救呢?整整陷了两层在最下面,沉重的钢筋水泥覆在最上头,根本救不了。只能束手无策地听着呼救声一点点微弱直至完全消失,哀哀痛哭的亲人们却依然绝望地守在一旁不肯离去。
都江堰中医院也是一个如此悲惨的地方。整个住院部大楼完全坍塌了,很多的住院病人和医生护士全被埋在废墟里。抢救过程中武警封住了中医院门口不让人进去,以免妨碍抢救工作的进行。门口于是密密麻麻围满了人,大都是哭了又哭的家属们,揪着一颗心在等待着亲人是生是死的最后通谍。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少年痴痴呆呆地站在人群后面,他没有哭,但一双眼睛却肿得不能再肿,显然已经哭过很多次了。他身边有位朋友在不停地安慰他,钟爸爸在一旁听了几句,听明白了少年的父亲是中医院的一位大夫,地震时被埋在了倒塌的楼房里,到现在还没有被救出来。
已经是第三天了,获救希望已然不大了,但少年依然痴痴地在等待着父亲,就如同钟爸爸依然痴痴地在寻找着儿子。
在某一处倒塌的两层小楼前,听人说地震那天这楼一塌埋了好几个过路人,刨出来后全没救了,遇难者的遗体都由市殡仪馆的灵车拉走了。钟爸爸于是哆哆嗦嗦地打听着找去了都江堰市殡仪馆。
地震发生后,都江堰市殡仪馆一直有大量遇难者的遗体被源源不断送进来。因为数量太多根本没办法冰冻存放,所有的遗体在经过查体、拍照、提取DNA样本等系列处理后,如果24小时内无人认领,就被及时火化了。
殡仪馆办公楼底层大厅的四张大木板上,几乎贴满了无名遇难者的照片。他们已经从这个世间消失了,只留下这一组三张的照片。一张全身;一张脸部;一张个体特征,比如有关遗物或胎记。为众多寻亲者提供线索。
钟爸爸找到大厅时,木板前已经站了很多人。他走上前一张张仔细辩认着木板上的照片时,浑身抖得像狂风中树梢的叶。突然,他身旁有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尖锐地哭起来,边哭边扑过去双手拼命拍打着木板:“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
原来她在遇难者照片中发现了她七岁的儿子,顿时就崩溃了,任凭丈夫怎么拉也拉不住,一定要去抱照片上的小男孩。一时间,大厅里的所有人,都纷纷向这位不幸的母亲报以同情的目光。
当钟爸爸最终确认所有照片里都没有自己的儿子时,打肺腑深处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杨钢也如释重负,趁机安慰他:“叔叔,虽然暂时还没有钟国的下落,但目前这种情况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别气馁,我们再继续四处找。”
他们不会轻易放弃寻找,苏一也仍在苦苦地等待中。一边等待,她一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灾区同胞多多募捐善款。
5月的多伦多才结束长达半年的冬季不久,天气还在春寒料峭中,空中飘着寒风冷雨,细雨绵绵仿佛泪水涟涟。在街头冒雨奔走的募捐义工们穿清一色白上衣,身上背着宣传牌手中捧着捐款箱,耐心向每位经过的路人讲解四川灾情。雨下大的时候,没有人会躲雨,雨停后,更是满街奔走着请求路人捐助善款。
有组员去了市中心的Bloor街,这条街跻身于全世界租金最贵的十条街之一,有钱人自然多如牛毛,是个适合募捐的地方。
也有组员去了人流量相当大的联合车站,然后迅速跟组织者联系:“这里人多,赶紧再调两组人过来吧。”
苏一和刘畅火线受命奔赴联合车站,和其他组员一起开展募捐活动。基本上肯停下来听她们讲述的人都会捐款,5块10块或是20块,数目多少因人而异,每一块钱都是捐赠者真诚的心意。
刘畅遇上一个白人慷慨地捐出100美金时,兴奋地跑过来告诉苏一:“有位先生刚刚捐了100美金给我,好慷慨呀!”
她则指着一位正背对她们离去的流浪汉说:“刚才他把他口袋里全部的钱都捐给我了,虽然不足20块,我却觉得他更慷慨。”
整个募捐过程中,有太多太多友好的手伸过来,让她们非常感动。可是也遇到过不友好的人。
有个中年白人男子,在某位义工面前停下后,她还以为他是主动来募捐的,连忙绽出一个感谢的微笑。谁知,他却拿出一份报纸对她发表了一大通长篇大论。中心意思就一个,说什么中国之所以发生这场巨大灾难是上天给予的惩罚,包括近期内中国发生的一系列灾难,比如数十年一见的大雪灾、导致许多儿童死亡的流行病爆发以及山东境内发生的特大火车相撞事故等等都是天谴,惩罚中国政府在藏独问题上的独断专行,让她们不要再继续募捐活动了,接受上天的惩罚吧。
他的声音很大,说话时配以各种夸张手势,附近几个义工听到他的谬论后都纷纷围过来。起初是耐心向他解释,最后就成了激动的争辩。他顽固地坚持着他从报纸上看来的片面报道,坚持着他所谓的“天谴”论。几个女孩子都和他争得泪流满面:“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
很多路过的外国人都停下脚步,默默地观望与旁听,大多数人的蓝眼睛里盛满理解与同情。
苏一和刘畅离得比较远,后来发现车站那头聚起的团团人群时,才挤过来看究竟。一听那个白人反复强调的“天谴论”,她几乎肺都要气炸了。这么多天来她一直在流泪,现在所有的泪水都化成了怒火。一场空前巨大的灾难让那么多人在受苦受难,他却说什么天谴,还想说服中国人对自己同胞的苦难无动于衷。实在是太可恶了!
她气得浑身发颤时,刘畅已经先伶牙俐齿地向那个家伙开炮了:“先生,你这种言论实在是无稽透顶。我们现在是生活在21世纪,而不是愚昧的中世纪,可你的话竟落伍了整整几个世纪,把自然灾害跟所谓‘天谴’联系在一起,这未免太可笑了。”
对这种顽固分子根本不能跟他讲道理,那完全是对牛弹琴。就应该要针锋相对地顶回去。苏一瞪着他的眼睛几乎像在喷火:“这位先生,如果你坚持认为这是天谴,那么我想美国曾经遭遇的911恐怖袭击事件以及去年发生的‘卡特里娜’飓风之灾毫无疑问是更大的‘天谴’,上天在惩罚美国政府对伊拉克宣战的独断专行。”
她一番话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位白人男子张口结舌半天后,卷起他的报纸灰溜溜地走了。
他离去后,围观的外国人中有不少自发向捐款箱里塞钞票。或5块或10块或20块,薄薄的一张张钞票后面,代表着绝大部分外国人士对赈灾募捐行动的肯定与支持。
这一天,“加拿大四川地震赈灾委员会”的百余名义工在全市各处开展的募捐行动中,一共募集善款一万八千余元。得知这个数目后,很多义工抱在一起激动地哭了。苏一也哭了,不仅仅因为激动,更多的是因为伤心。
回到家后,她独自一人趴在床上又放声痛哭了一场,眼泪像年久失修的水龙头一样止都止不住。
她不能不哭,因为这天是5月15日,地震发生后的第三天。洪水飓风或地震等自然灾害发生后的72小时,是国际公认的黄金救援时间。现在,最佳营救时间已经像筛子里的水一样漏光了。可是,钟国却依然没有找到。过了黄金救援时间,获救的希望就非常渺茫了,凶多吉少是不得不正视的事实。
3、
5月16日,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加拿大多伦多总领事馆门前,近千名华人自发组织了烛光追悼会。无数蜡烛与鲜花在地上拼出各种图案,为受灾的同胞祈福,也为遇难的同胞默哀。
这天晚上,总领事馆门前是烛光的海洋,也是眼泪的汪洋。几乎所有人都在哭,悲伤悲痛的泪水盈满了一双又一双眼睛。前来参加的人越来越多,不只是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还有不少友好的外国人也自发来参加了悼念活动。多伦多警方出动警车为这场悼念活动封锁了整条街道。
有不少年轻父母是带着孩子一起来参加的。孩子们一双双天真的眼睛里透着迷惑,并不能理解眼前烛光闪耀的肃穆场面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们一个个却都出奇乖巧,安安静静地和大人们一样双手捧着蜡烛杯,神色庄重地不吵也不闹。
当晚最主要的烛光布景后面写着四个大字——“汶川挺住”,所有来参加追悼会的人们,都按6个人一排的秩序在布景前鞠躬与默哀。
苏一在布景前深深弯下腰时,眼中有两颗泪珠啪嗒砸落。地面湿漉漉的,已经承接过无数人的泪水。
整个晚上,她一直捧着蜡烛杯在掉眼泪,湿湿的眼睛自始至终没干过。
出门参加追悼会前,苏一刚和她爸爸联系过。
苏爸爸告诉她,钟国的爸爸在地震次日和杨钢一起赶去都江堰后,他妈妈每天独自住在儿子的小房间里,无时无刻不是泪眼汪汪。
地震发生后,因为余震频频灾情难定,很多人不敢回家去住。住平房的还好一点,住楼房的根本就是谈‘楼’变色,南充市大大小小的广场都睡满了露宿街头的人。苏一的父母也天天夜里铺张草席睡在外面,哪怕刮风下雨也不敢回去,就地搭个小棚子因陋就简地住着。
地震后的前两天,钟国的妈妈晚上还会跟着他们一起在外面露宿。可是72小时黄金救援时间一过,她就哪也不肯去了。纵然余震一再袭来,楼房摇晃得令人心惊,她就是不走,躺在儿子的床铺上一脸心灰意冷的麻木:“震吧,震吧,干脆连我一起震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