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汝劢是那种表面谈笑随意,实际谨严板正的人。特别是在做学问上。
今年年初,他所供职的山西史志馆馆长给他安排了一项任务:编撰一部山西抗战大事记。史志馆馆长是早他两届的北大文科校友,算他的学兄。在安排这项任务时,学兄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弟!这事可是阎长官亲自布置的。阎长官又亲自点将让你执笔。阎长官说现在记下大事,等抗战胜利了,它就是本省抗战史的基础。好好干吧。冯汝劢嬉皮笑脸道:兄台你句句话不离“长官”二字,弄得我心惊肉跳的,哪还敢接这差事!经过两年的相处,学兄已对冯汝劢深有了解,这时亦笑道:老弟,你心里要不时时想着长官,总有你心惊肉跳的一天!
没想到学兄这话,竟成为一句谶语。
冯汝劢埋头干了两个月,从“九·一八”事变后,山西“一二·一八”惨案写起,一直写到民国二十九年初二战区对日“冬季攻势”。冯汝劢自恃掌握着大量第一手资料,洋洋洒洒三十万言一挥而就。冯汝劢将文稿审读一次,自我感觉良好。在将文稿交给他的学兄时,他自得地将口哨吹得溜溜响,说:这《小寡妇上坟》一从口齿间吹出来,就没了那股凄凄惨惨戚戚的劲儿,好听!
冯汝劢怎也没想到,阎长官竟在他的得意之作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批了三个字:猪脑子!这一下,他那口哨吹不响了,倒是真有一股凄凄惨惨戚戚的感觉从心底泛起来了……
学兄说:“一二·一八惨案你不该写。”
冯汝劢说:“为什么?那个事件发生时,阎长官的立场对啊!学生在省党部门前示威,要求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省党部纠察队开枪打死学生,阎长官当时赋闲河边村,却暗中指示握有兵权的心腹爱将杨爱源立即包围省党部,缴了纠察队的枪,羁押官员,接着将那祸国殃民的省党部干脆利索查封了。这是一种多么伟大的民族正义感呀,也是对学生运动的有力支持啊。不值得大书一笔?”
学兄伸出一根指头点了一下他的额头说:“猪脑子啊!你也不想想,那个时候中原大战不久,阎长官和蒋介石势同水火,蒋的中央虽然迫于形势,解除了对阎长官的通缉,但阎长官心里的气能一下子平得了?而且,既然阎长官要重返山西政坛了,岂能容忍那效忠中央的省党部在山西任意横行?可现在情况不同了,阎长官要和蒋氏中央携手对付共产党了。你却在那里絮叨个啥呀?”
冯汝劢恍然道:“这么说,阎长官那时是利用学生运动,现在又要利用中央了?这花花肠子我可没有……”
学兄说:“要不说你是猪脑子呀!还有,民国二十一年阎长官重新出任太原绥靖公署主任后,为摆脱山西财政拮据的局面,裁撤晋绥军数万,由王靖国将军带着去了河套地区,实行绥西屯垦。先后建成四个垦区,种田一千二百公顷,这是大好事啊。阎长官授意王靖国大量种植罂粟,由山西禁烟考核处加工成戒烟药饼,通过本省各县禁烟委员贩卖,这事原出万不得已。你写它干甚嘛?”
冯汝劢脖子一梗道:“功过各半嘛,怎不能写!为权者讳,那还叫历史?”
学兄说:“历史,历史!你知道甚叫历史?你怎就不想想,如果那事可以公诸于世,为甚非要以戒烟的名义贩烟呀?你这不是猪脑子是甚!还有呐,关于那几个大仗的记载,阎长官也是很不满意呢。”
冯汝劢道:“怎了?那几个大仗我可是仔细研究过的,难道所记不都是事实?”
学兄哂笑道:“是事实,可你那笔墨是怎用的?民国二十五年的百灵庙战役,是阎长官一手指挥的被舆论称为‘整个国家的一次凯旋’的漂亮仗。阎长官本人斥家资八十七万之巨,以母亲的名义捐助前线,由此带动了全国朝野捐助抗战的热潮。这是多么伟大的行动啊!可在你的笔下,真正的英雄变成了绥远省主席、35军军长傅作义……”
冯汝劢说:“可是据我知道,傅将军才是前敌总指挥啊!他是带着一腔为国捐躯的决心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的。要不是他那高超的指挥艺术,那仗还不知要打成甚样呢!”
学兄接着道:“后来的平型关战役,从作战计划的制订,到调度指挥,都是阎长官亲自……”
冯汝劢大叫一声“打住”,打断了学兄的话,说:“阎长官制订了作战计划,这不假。可战斗真正打响后,晋绥军那仗是怎打的呀?高桂滋部居然临阵脱逃,将有利地势拱手送给了鬼子,造成郭宗汾部被反包围的被动局面。要不是八路军115师设伏痛击了坂垣师团,那郭宗汾部还不早成了日式包子的肉馅儿了!难道我记的不都是事实?”
学兄目视冯汝劢久久无言,末了叹道:“写是要写啊,可怎么个写法,却是大有讲究的。老弟你连这个不懂,还摇甚笔杆子嘛?说到底,八路军是共产党的军队,你看看眼下这形势,咱能为他张目啊?还有后来的忻口战役,直到去年冬天的晋南会战,你都犯了同样的毛病!忻口战役不说了,去年冬天那仗,你对南路卫立煌、北路赵承授、西路陈长捷所部各军好像远远没有对东路朱德所部第18集团军和27军、40军更感兴趣……”
冯汝劢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的学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说实话,感兴趣不感兴趣的事,他从未想过。他只是遵循事实,一笔笔记来罢了。他不明白,结果怎么会是这样呢?
学兄笑了,说:“或许你是无心的。可阎长官手下的人留心了。有人计算了一下你用在记述四路大军战绩方面的字数,南、北、西三路均未超过500字,只有东路是532个字,不算标点……”
冯汝劢突然从他坐着的藤椅上跳了起来,说:“我辞职!我他娘的辞职!”
辞职后的冯汝劢接受了他的老师铁马的建议,“打”回老家,兴学育人,造福乡梓。
铁马是三十年代京派作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代表作《青禾》被茅盾先生称为“农民苦难的生动素描”。另有翻译作品《雨晨》是国内最早介绍过来的反映苏联农业集体化过程的小说。北平沦陷后,辗转西投延安。现为鲁艺文学系教员。冯汝劢一向敬重他这位老师,决心按照老师的建议做出个样子来让世人看看。
鉴于碛口已有码头国民小学基本能满足周遭绅商士民子弟就读所需的实际情况,冯汝劢决定筹办一所高级小学。冯汝劢说要把这学校办成晋西最具示范性的国民教育实体,故称为晋西模范高级小学。
冯汝劢是个急性子,既是认定“兴学育人,造福乡梓”的路要走,便风风火火干起来。他是冯家会人,到碛口那天晚上回家打了个照面,第二天一早就又返回碛口。冯汝劢拉上程璐满镇跑着物色校址,又跑到码头国民小学找老教师策点(方言,即物色、点算)离、临两县教育界可作高小教员的人选。
程璐对他说:“你应当先去见见市委、市政府领导。办这事没有党和政府的支持怎行!”冯汝劢因为编写抗日大事记那事,对“当官的”颇有成见了,不屑地说:“我办学校,跟官僚们何干呀,不去!”程璐说:“先生,你可弄清啊,此地现在没有国民党官僚,只有共产党的民主政府。我也是政府官员之一,是有组织有领导的人。我放着自家的工作不干,整天陪着你满世界跑,这算甚事啊。现如今你还这么牛皮烘烘的说话,那我可就恕不奉陪了。”冯汝劢一把拉住程璐道:“我检讨!我马上去见马有义还不行吗?又说:你可得陪着我。有你在,我干甚都浑身有劲啊!”情急之中,冯汝劢热情洋溢地作起诗来:“啊,我亲爱的女郎!你是我心之所属,情之所系,神之所生,力之所发呀!你是我……”程璐作色道:“冯汝劢,我正告你!你要再这么胡说八道,我可就真扔下你不管了。”冯汝劢作一副很不理解的样子说:“俗话讲得好,久别胜新婚啊!尊敬的程璐同志,难道好端端一个女子,加入贵党后,就不要爱情吗?就不解风情吗?”
程璐哭笑不得,撇嘴道:“没想到堂堂北大毕业的高才生,竟连遣词造句都未过关!‘久别胜新婚’?先生,您好像忘记这句话生成的前提了……”冯汝劢说:“难道你不愿意嫁给我吗?难道你不需要我做一把雨伞,呵护你那朝天鼻子,直到永远吗?”程璐斩钉截铁道:“不愿意!”冯汝劢作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说:“那我就去跳河!阿门!”
程璐脸一沉,转身就走。
冯汝劢赶上来,一把将程璐拉住,说:“你还真走啊!你不觉得就这么走了,会挫伤一个进步知识分子的革命热情吗?”程璐道:“进步知识分子有你这号的?你去跳河吧!我这就去要冲巷……”
冯汝劢不知程璐要去要冲巷干甚,有些懵懂地问:“那里有好地场办学?”程璐见他毕竟是惦记着办学校的事呢,就笑道:“你不说要去跳河吗?那里有个棺材铺呢,我给你去订口棺材。”
二人说说笑笑去了市政府。马有义正在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