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过,不经意扬起了榻边垂坠的纱帐。绿珠侧身逐一拉上,动作轻悄无声。汪明虞看了看窗外阴沉沉的天,犹觉心中沁凉。
她临盆的时候也是这样糟糕的天气。
她扶着门框,急剧的阵痛撕裂了她的躯体,她咬破了双唇,恐惧尤似一团乌墨卷来:“卷璧妹妹……”
“怎么了?”孙灼芙的声音在窗外适时响起。
汪卷璧捂着即将临盆的肚子,眉心剧烈颤抖,极为不甘地倒了下去,旁边还站着不知所措的嬴珏在焦急呼喊:“姐姐你怎么了?!”
明虞看着嬴珏精致又恐慌的脸,心底蓦然泛起一层涟漪。唇角渗入的鲜血带着甜腻的腥味,顺着舌尖滑入她的喉咙,让她几乎作呕。
“是她……是她……”在倒下之前,她及时抓住了孙灼芙的手,用尽全身力气缓缓吐出那几字,“……撞了妹妹……”
她也一样倒了下去,无法看见嬴珏惊诧的表情。
倾盆大雨如约而至,击打在秦王府的每一片砖瓦上,发出惊心动魄的律动。疼痛已经占据了汪明虞全身,她死命地抓着鸳鸯锦被,仿佛那样可以减轻她的痛苦。
“轰隆——”
一道闪电倏然划过,惨白的电光照映出那张冷汗涔涔的脸,格外可怖。
“侧妃!您用力!用力啊!”稳婆[1]一直不见婴儿露头,急得眉焦眼烂。她隐约觉得,这一胎极有可能是死胎,可若不产下死胎,尸毒便反侵母体,到时候就是一尸两命啊!
“殿下……”汪明虞呢喃一声,疼痛已让她无法思考。用力?她还用什么力呢?将死之人何俱?只是今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渗入金丝绣花软枕里。
绿珠在一旁见了,握住明虞冰凉的手,强忍着泪道:“侧妃再用点劲,等您诞下郎君或娘子,殿下就会来看您了。”
他会来看我么?汪明虞突然一笑,凄美如凌霜傲放的野菊。不会的,自从嬴珏出现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看过她一眼。可他仍然会看付青珂、胡茜娆这些有子嗣的姬妾。从这时起,孩子便成了她唯一的奢望。
现在竟要成失望了么?
“哇哇——哇哇——”
远远地传来婴儿响亮的哭声,汪明虞黯淡的双眸霎时有了神采,她欣喜问道:“是我的孩子在哭吗?是吗?”
绿珠看了稳婆一眼,不知道如何回答。
汪明虞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迫视着她:“是吗?快抱给我看看,我的孩子呢?”绿珠被她抓得生疼却不敢哭喊,还是稳婆小声地说道:“侧妃节哀……”
节哀?是她听错了么?为什么醒来之后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正躺在她身边酣睡?为什么她听见那雨声潺潺是如此悦耳。
“你明知汪侧妃和她的媵侍都怀有身孕,却仍不顾殿下子嗣的安危,做出这等苟且之事!此等毒妇,即刻起跪在裕华阁外思过,不到天亮不许起身!”
那是孙灼芙威严不可抗拒的声音,任凭嬴珏如何喊冤也不改口。
“不不,王妃,真的不是妾身!”
“你还想狡辩?!”
“真的不是……”
雨越下越大,她心底却难得的惬意——这个孩子是上天赐她的宝贝,她必定拼死保护她,许她一生的荣光。
“娘娘?”绿珠见明虞坐在摇篮前发呆,轻轻唤了一句。
“走吧,”明虞回过神来,亲自为筱祯盖好锦被,缓缓起身道,“替本宫梳妆,今日请安不能耽搁了。”
汪明虞换上一身月白色纱缀珍珠绣蜡菊曳地单长衫,绾了倭堕髻,斜簪一支缠丝钩花玛瑙步摇,素净不失风雅。
瓢泼大雨接踵而至,拍打在檀木轿撵的小扉上“噼啪”作响,好似凌乱又急促的鼓点。汪明虞阖眸静静聆听着,一行人在暴雨中前往钩弋宫。
俪柔殿中,嬴珏半倚着贵妃榻,捧一卷书在手翻阅。因雨天昏暗,修瑜早早为她奉了一盏琉璃罩银枪头凤尾宫灯,淡金色的烛光洒落全身,任由光晕染出一身清绝出尘的轮廓。偌大的俪柔殿弥漫着玉桂清幽甯和的气味,变得幽幽袅袅,衬着满架书香,倒像是一轴宋初清淡的写意画卷。
汪明虞隔着垂下的苏绣芍药云团挂屏[2]看呆住了,亦不觉叹然,世间竟有如此女子,轻柔得如一团薄雾,倚着贵妃榻的样子仿佛清雨梨花,低下柔枝,美到让人不忍移目。
倒是正要入殿的婉珍见明虞立在那儿,不由唬了一跳:“庄妃娘娘……”
嬴珏闻言支颐起身,一把瀑布似的青丝蜿蜒下柔美的弧度:“姐姐来了,怎不着人通报一声?”
汪明虞回过神来,移步上前缓缓地绕过苏绣挂屏,笑若银铃:“见妹妹专习诗书不忍心打扰,还请妹妹降罪。”
嬴珏也朝前几步,与汪明虞见了平礼,一身月白缎绣彩百花飞蝶长裙曳地撒开,妆花缎面上以绛红、粉红、碧绿、草黄、湖蓝、深灰、浅紫等十余种丝线绣成折枝花卉及彩蝶纷飞模样,虽然素净,却不失华艳。
嬴珏看了一眼汪明虞同为月白色的衣衫,目光静若深水:“姐姐言重了。”
汪明虞低眉一瞬,见少了一人,柔声问道:“睿妃妹妹怎么还没来?”
嬴珏的眉梢轻微一动,扬起的唇弧维持得恰到好处:“睿妃姐姐与高荣殿下入怡宁宫给太皇太后请安了,今日已遣人告知妹妹。”
明虞淡淡一笑:“既然如此,那便由姐姐一人敬茶了。”说罢,她从案上甜白釉茶壶中倒出一杯清茶,稚嫩的叶尖浮在澄澈的茶汤里,香气四溢。明虞矮身将茶盏举过胸前,口中恭谨念道:“庄妃汪氏敬元妃娘娘盛赞坤仪,慧淑贤德。”
窗外依旧大雨淋漓,狂风摇曳着桂枝哗哗作响。因桐油快燃尽,殿中的灯光也黯淡下来。嬴珏见汪明虞的影子姗姗映在苏绣芍药云团挂屏上,幽深的黑影恍若鬼魅,心底不由悸动。她接过明虞奉上的茶盏,眉心微微一蹙:“庄妃有心了。”
汪明虞垂首默然不语。偶有一阵凉风袭来,隐隐的清凉之气不由让人心底发颤。嬴珏饮罢,亲手虚扶明虞一把:“庄妃姐姐坐下罢,不必拘着虚礼了。”
明虞依言落座,望着窗外迷蒙一片,幽幽道:“人不留客天留客,这雨啊,下得也真是时候。”
嬴珏沉吟片刻,心中疑窦顿生,面上却装作无事般笑开:“是么?恰巧今日睿妃姐姐不在,单为妹妹我,姐姐就更该留下来了。”
明虞含笑转首,眸中闪过一丝憾色:“可怀玉那丫头贪睡,也不知此刻是否醒来。她素来害怕雷雨天,若醒来见不着母妃,不知会哭闹成什么模样呢?”
嬴珏乍然惊住,迎上汪明虞意味深长的目光,笑意稍减:“那姐姐何妨将她带来钩弋宫,这样既能解除姐姐心底忧虑,又能让她与澈儿姊弟作伴。”
明虞深谙嬴珏所指,一抹涩然的笑容挂在她唇边,声音却不闻波澜:“姐姐正担心你不愿见她呢,也不知她是否愿意见你。”
“不愿见她?”嬴珏一愣,只觉满脸如天边红霞般烧了起来。她看着着明虞,语中已有薄薄怒意:“姐姐说得没错,本宫的确不愿见她,更不愿见她的母妃。”
汪明虞也毫不避讳地迎上她的目光:“可你不得不见。嬴珏,这就是你我的痛楚。”
嬴珏凝视着明虞耳畔那只轻微摇晃的翡翠烧银丝耳坠,心底怒意弥漫:“你我的痛楚?”她转而提高了音调:“你我的痛楚岂是一样?你怎知我为你的孽障脱簪待罪之苦!”
“脱簪待罪?”明虞讥讽一笑,露出甚为少见的柔媚神色,“你夺走君王之爱,让你脱簪待罪算不了什么。”
“轰”地一阵雷响划破了殿中可怖的宁谧,一束炫目耀眼的光芒映衬着嬴珏因发怒而苍白的面色。她紧蹙着秀眉,一把抓住明虞的左臂,用手指向窗外,柔音颤颤:“算不了什么?也是这样的雷雨天,本宫在暴雨里跪到晕厥也无法起身!还因此肌理受损,险些丢掉腹中胎儿。此事的龃龉你休想抹去!”
汪明虞为嬴珏突如其来的动作骇得不轻,她也沉下脸来,一把推开嬴珏的手:“本宫从未妄想抹去。可是难产的苦楚本宫又何尝不是生生受了?就算不为本宫罚你,单为卷璧母子也是值当的。”
嬴珏的身子一晃,寸长的指甲快要被她掐断,声音也近乎嘶竭:“便是你信口胡言才使本宫遭致罚跪的横祸!你竟敢说出口!”
明虞却不畏惧,咬着略微泛白的嘴唇,笑得格外蛊惑:“如果不是本宫,也会有旁人。难道你不懂‘欲加之罪,何患无辞’[3]?”
嬴珏怔怔地看着汪明虞,仿佛心底的秘密骤然曝露一般,眉心沉沉:“好一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便是你陷害我的理由!”
明虞的神色在莹莹烛火下显得暧昧而浑浊,她微一抬眼,语中不屑之意诚然可闻:“孰是孰非早已盖棺定论,你若是个聪明人便无须执着于事实真相,有些事情便是命定的。”
嬴珏气得心底发颤,她紧紧捏着月白织花妆缎裙面,以周身的力气抵御着莫名而来的寒意:“够了!汪明虞,本宫起初还对你抱有一丝希冀,如今看来,是本宫多想了。”
汪明虞心里如针刺一般难受,她默然半晌,冷冷一笑:“这希冀,本宫早没有了。”
嬴珏看着汪明虞,强忍着心底翻涌而上的嫌恶,澹静道:“庄妃走吧。”
汪明虞深深看了嬴珏一眼,随即挥袖而去。
嬴珏见她走远,身子微微一软,顺势倚在梨花木大交椅上,以睫毛挡住将落未落的泪珠,缓了缓气息道:“来人……”
修瑜和婉珍闻声疾步飞奔入内。婉珍抚着嬴珏发凉的背心,轻声道:“娘娘……不必为无关紧要的人揪心。”
嬴珏闭目片刻,将所有泪水化作眼底淡薄的朦胧。她扬扬手微弱道:“本宫累了,扶本宫去歇息吧。”
“娘娘——娘娘不好了!”崔旳伴着宝月楼的丧钟声奔入内殿,也不顾礼数焦急回道:“太皇太后薨逝了!”
“什么?!”嬴珏乍然一惊,猛地从交椅上坐起。
【1】稳婆:旧时民间以替产妇接生为业的人。因历史时期和南北地域及民族文化的不同,其有“隐婆”、“产婆”、“收生婆”、“接生婆”及“老娘婆”等多种称呼,为属江湖“三姑六婆”之列。
【2】挂屏:指贴在有框的木板上或镶嵌在镜框里供悬挂用的屏条。
【3】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出自《左传.僖公十年》载。原文为:”使臣曰:‘微子则不及此。虽然,子弑二君与一大夫,为子君者不亦难乎?’对曰:‘不有废也,君何以兴?欲加之罪,其无辞乎?臣闻命矣。’伏剑而死。“后人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谓欲加害于人,即使无过错,也可以罗织罪名作为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