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圈子到另一个圈子有多远
到这座城市后,我很快就进入了一个圈子。我不知咋回事就到了这个圈子里。当初是因为有一个召集人,他常常把我们召集在一起。我其实是不喜这样的聚会的,我只爱一个人看看书,去田野走走,躺在一张椅子上,享受一下午的阳光。但是召集人是个热情的人,良善的人,被他召集,我总是不好推脱,就去了。久而久之,就进了一个圈子。
起初我并不知道这是一个圈子,但是因为另外一些以前也喜欢召集我的人,不再召了,他对我客气起来,对我说“你们”,带着一种彬彬有礼的客气和恭维,我才渐渐明白,原来我成了一个圈子里的人了,而这个召集人,就是这个圈子的心。
被框定在某个圈子内让我很不舒服。我极力地想要离开,回到一种独立的孤独的状态。我觉得独立的姿势对我非常重要,而孤独,这也是我不愿处在这个圈子中的根本原因。因为我融不进去,我在这个圈子里感受到的不是温暖,是孤独。看到别人兴高采烈,神采飞扬,我有些不知所措,常常觉得连手脚也没地方放。
但是我却得到了空前的礼遇。很多人对我微笑,用羡慕的眼光看我,用讨好的口气和我说话,和我套近乎。你们羡慕我啥呢?你们以为我幸福么?还不幸福?你是那个圈子里的人,你是离那个心最近的人,还不幸福!我要是能进这个圈子,我还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呢!圈内的人想出去,圈外的人想进来。名人的困惑也是我的困惑啊。
却是圈子一下就没了。圈子没了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圈子太大,就像小时候我们吹的肥皂泡一样,圈子越大,边界越模糊,直至消失。没了边界的圈子自然不存在了。还有这一种是圈子的心没了。没有了心,圈子也就不存在了。这个道理,初中数学老师就讲过。
不再属于某个圈子,我的心大大轻松了一阵,但很快又有些不适应,失去了归属感。我在心里轻看自己,骂自己,敲击自己,要把自己敲醒。但是敲得越厉害,失落越大,像一个乒乓球。我有些悲哀,我就是这么个凡夫俗子,人性的弱点也是我的弱点。
同时,生活中我又遇到麻烦了。这个麻烦只有某个人才能解决。但是这个人是某个圈子的心,而我不属于那个圈子,我根本没有接近他的可能。除非我成为动点,像初中数学老师告诉我的一样,改变自己的立场和态度,动起来,进入他的圈内。我知道,我与这个圈子内的主体话语格格不入,我要进入这个圈子,不只是得强装笑颜,还得尽力收缩,扭曲自己,抛弃自己的兴趣和信仰。就像那钻火圈的狮子一样,它委屈自己钻过去了,可身上也可能被灼得遍体鳞伤。是弃,是留,名人的烦恼也是我的烦恼。
但我终于狠下了决心。好在,我的适应能力还比较强,很快就进入了这个圈子。不过,要长留在这个圈子里,却是个不敢松懈的事情。我必须随时随地隐藏自己,调整自己,装饰自己,绝不能露出马脚。和小时候玩的跳房游戏一样,单脚着地,集中精力。我不但要让自己更像圈子里的人,还要冲到最外面,抵挡住四面八方对这个圈子的冲击,做好这个圈子心的视死如归的忠诚卫士。
经过长久挣扎,我感到我在这个圈子里已经很稳固了,我的全身上下都戳满了这个圈子的印记,连呼出的气息都是这个圈子的味道了。我试着和这个圈子的心说一些体己的话,但迅速就被弹了回来,被冷冰冰地拒绝。我终于明白,虽然我也是属于这个圈子里的,但圈子里面还有一个更小的离心更近的圈,我们虽然是同心圈,但我是居于外层的,边缘的。而且因为我曾经在另一个圈子里呆过,我处在了交集的部分。这一部分,按照初中数学老师的说法,一般是要被涂成阴影的……
三家婆临死前挽的那些圈
这个故事在村子方圆几百里内广为流传,无人不晓,至今一些小孩子听到,仍然恐惧地直往大人身上靠。说三家婆临死的那两天里,也不叫喊,也不呻吟,可就是不许谁进她的屋。她斜躺在床上,把床下铺的稻草扯出来,挽成一个又一个圈,扔在地上。谁要想进去安慰她,她就把圈砸谁。那稻草长年没换过,早就生潮变腐了。她砸过来,挟裹着一股冷飕飕阴风。别说她不让进,她让进谁也不敢进了!
重提这个故事是在今年春节的时候。我在城里过得很不得意、很陌生、很拒绝、很异乡。就想回老家乡下过一阵子。我去拜访了姑婆。姑婆是村子里老一辈中硕果仅存的老人,我想我在她那里能够得到一些启发。然后姑婆就说起了三家婆的这个事情。起因是表叔喝农药死了。表叔六十多岁了,因为和表娘气不过,就去喝农药。他先买了瓶农药回家,被儿女们发现,给他拿走了。但他又去买了一瓶,没回家就在半路上扯开喝了。被人发现时,他那瓶剧毒的农药只剩下一小口了。
姑婆说其实合该你表叔死的呢。怎么合该他死呢?他家有传统啊……我才想起,表叔的父亲也是喝农药死的,他爷爷也是喝农药死的,而且也都是六十来岁的时候。咋这么巧呢?肯定是报应,他祖上肯定把别人给毒死了,报应到他们身上了。说不定你表娘啊这些人,就是被他祖上毒死的那人转世投胎,专门来报复的。因果报应,尘世轮回,我们都在这个圈子上,谁也逃不掉的。
哪有啥因果报应,这些都是骗鬼的嘛,咋能信呢?咋能不信呢?雷老五想生个儿子,但是他生了三胎都是女儿,为此,家里的瓦角都给罚款罚没了,他还生。直到雷老五的老爹死后,他也生到第四胎时才生出了儿子。有人说,雷老五儿子是他爹转世投的胎。大家一看,果然是的,不但模样像,动作姿势也像。走路也喜欢背着手,身子勾成一圈。还有件奇妙的事情,他爷爷那根镶铜的烟杆雷老五寻了好久都没寻到,但是他儿子一下就指出来了,说放在房梁上呢。雷老五爬上房子一寻,果然在那里。肯定是当年雷老五他爹捡瓦时放在那里的。要不是他老爹转世,那么偏僻的地方谁找得到啊?
姑婆忽然又说到朱富贵。朱富贵我是知道的,他可是村里出去的赫赫有名的人物,据说在省城里当官。谁要是遇到啥大难事,就说,去找一下朱富贵吧,他能给你解决。村里但凡有人升官了,发财了,进城了,孩子考上大学了,大家第一猜测的就是,这是朱富贵帮的忙。姑婆说,朱富贵最近回村里来,买了一块地,修了座气派堂皇的坟墓呢,他说他百年过后,是要回来埋在那里的。姑婆对我说,大孙子啊,你虽然年轻,可也应该有这样的考虑啊。我嗤笑一声,考虑啥呢?活着的事情还整不醒豁,说啥死呢?死了就死了呗,死了还管得了那么多啊!姑婆就有些瞧不起我,咋能不考虑呢?树子从地上长起来,随便它长得参天摩云,最后叶子还不是掉到地上,回到它生的地方?然后姑婆就感叹,人和树也是一样的啊,一个人的一生也就是走一个圈,从哪里开始,最后就回到哪里,走完一圈,一辈子也就完了。
我惊讶于姑婆居然能说出这样富含哲理的话!姑婆是个健谈的人,她又讲到易婆婆。她说易婆婆是完全知道自己要死的,临死的那个月,她挨个儿地去她儿女、她亲戚朋友那里走了一圈,然后又到她的田地里,挨着田埂一根一根地走,嘴里还念念有词呢。当时大家都奇怪,问她,走啥呢?念啥呢?她谁也不理,走完回家后,那天晚上她就死了!大家才明白过来,她是去告别的。告别完,她这个圈算是画完整了。
姑婆最终没再讲三家婆临死前为什么要挽那些圈,她的讲法很不完整。我几次提到,她都没有接话,她的兴趣到其它地方去了。在回来的路上,我自己猜想,三家婆挽那些圈,难道是她觉得她人生的圈并不完满,她还有很多圈没有挽成就去了?她不告诉她的亲人,她知道告诉了也是没用的,她的命不在亲人手里,而在上帝手里?当然,或许谁也不清楚她为什么要挽那些圈,姑婆也不知道,姑婆因此没办法使她讲的故事圆满。故事是可以完整的,但人生绝不可能完整。而我,我人生的圈才画到一半,还在纠结和缠绕中,谁又能告诉我这后半个圈该怎么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