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午后暖阳格外清朗,万春亭里千娇百媚,繁花迷人眼。
南宫昱听着耳畔悠悠丝竹声,靠在亭中的绿檀四方软榻上,身旁坐着位穿杏色襦裙的美人,明艳照人,美目流转,正替他轻轻揉肩,笑道:“难得今日皇上有此雅兴,又见天气晴好,这万春亭倒似春日里一般青翠宜人。”
“江婕妤这性子朕是最喜欢的,眼里不管望什么都是好的!”南宫昱轻笑一声,侧脸望着她,江若紫莞尔一笑,柔声说道:“如今天下太平,后宫又得皇上眷顾,心里觉得欢喜,望出去的东西自然也是样样欢喜的!”
“这样便是最好,朕听说文昭仪前几日责罚了你宫里的一个采女?”南宫昱淡淡望着她。
江若紫轻轻摇了摇头,说道:“都是臣妾不好,文昭仪斥责那个采女对自己不够恭敬,便让身边的宫女去打她的脸,臣妾想着虽然位居采女,但也终究是皇上的人,而且身为后宫的女子,哪有不爱惜自己的容颜的,便忍不住护了她,却冲撞了文昭仪,还望皇上恕罪!”
“你一向柔婉,又懂得进退,那采女朕倒也不曾见过,你看着发落了便是,如今楚国南北刚刚安定,多的是烦心事,朕懒得去听那些闲话!”南宫昱说的清淡,江若紫轻轻依在他身旁,轻声说道:“皇上放心,臣妾知道文昭仪的性子,懂得避让!”
南宫昱淡慢笑了几声,却戛然而止,远远盯着缓缓而来的素白身影,眸中渐渐冷了下去。
兰猗不明白南宫昱突然派人传她来万春亭所为何事,但踏上石阶的那一瞬,心似是被针刺了一下,他那身粉青色的常服上绣着祥云龙纹,越发显得容颜俊朗,可此时,那张曾经千百次梦中回转的容颜却对着另一个女人笑得亲密。
她没有说话,默默的在他面前俯下身去,以宫中礼仪跪拜。
南宫昱一言不发看着她第二次在自己面前卑躬曲膝的模样,心里莫名的烦躁,嘴角浮起一丝嘲讽,冷笑道:“难得你关了六年,却将宫中礼数记得清楚,今日朕携江婕妤在此赏花,这些寻常丝竹乐声未免浮躁,听闻前朝公主抚得一手好琴,今日便与朕和阿紫助兴吧!”
兰猗从容起身,一身素襦似白梅般干净清淡,淡淡答道:“民女这六年里幽禁在未名宫思过,并无瑶琴相伴,未名宫里长年青灯一盏,度日如年,琴艺早已生疏了。”
“这位便是未名宫中的那位前朝帝姬?”江婕妤脱口而出,眼中似有惊叹之色,眼前的兰猗虽是一身玉脂白的素襦,却清雅出尘,淡妆素裹站在这繁花似锦的万春亭中,宛如洛水之神,翩若惊鸿,虽然形容消瘦,眸中却是美若晨星,只是无波无澜,透着过份的安静。
“阿紫也听过这位亡国公主的名号?”南宫昱凉凉一笑,伸手抚上江若紫的脸颊,若有若无的轻轻凑上一吻,说的暧昧:“阿紫若是喜欢,朕便将让她去德辉殿侍奉你如何?”
江若紫浅浅一笑:“皇上对臣妾之心,感激不尽,方才想到那张采女一事,既如此,便调她去伺候这位帝姬吧!”
“难为你想的周全!”南宫昱指尖滑过江若紫的下巴,悠悠一笑,转头对兰猗说道:“你还不谢恩?”
兰猗低头行礼,轻声道:“民女兰猗,谢谢娘娘关怀!”
“终是皇上仁厚,对帝姬多有照拂,不如便以琴曲谢恩吧!”江若紫只觉得皇上似乎有些微微反常,他一向只唤后宫各人封号,很少会直呼其名的,此时却一直叫她阿紫,不免有些意外。
只见兰猗伸手抚过琴面,眸中浮上半阙水色,嘴角抿了抿,却伸手从旁边的树上轻轻摘下一片叶子来。
南宫昱不动声色的望着她,见她眼中似有蓄泪,将叶子放到唇边,合上双眼,缓缓吹了出来。
居然是曲《归去来辞》,本是首琴曲,但她居然用一片叶子吹奏了出来,听上去越发显得有些空旷悲凉。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南宫昱缓缓念出这两句来,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冷冷说道:“朕之今日再不会迷了心志,亦无惆怅之悲,这首《归去来辞》若非琴之音律,实在是难听至极!”
兰猗停了下来,望着南宫昱淡淡说道:“当日民女被囚在未名宫,受刑之后未能得以医治,以至左手残废,自食指以下再无知觉,亦无法弯曲,所以民女此生再也无法操琴。”
南宫昱眼中微微变色,低声说道:“上前伸出手来!”
兰猗微微向前两步,平静的伸出双手,只见那双纤纤玉手上遍布伤痕,昔是无法消去的旧伤,可想而知兰猗当年受了多少折磨,江若紫忍不住掩嘴低低惊呼一声,同时,她感觉到身边的南宫昱身体有些微微的颤动,藏在袖中的手狠狠握成了拳头。
江若紫轻轻抚上兰猗的左手,问道:“痛吗?”
兰猗脸上平静如常,淡淡答道:“早就毫无知觉了。”
南宫昱听到她说受刑之时便心中一痛,此时望着江若紫握着兰猗的手,一双白皙细腻,一双却伤痕累累,看在眼里反差极大,那种心如刀割般的感觉也唯有他自己最清楚罢了。
他咬了咬牙,故意冷冷说道:“看来前朝待你终是优厚,只是这些小伤罢了!”
兰猗淡淡望了他一眼,静静答道:“民女既然活了下来,身上的伤痕只是过往,今蒙皇上恩泽重见天日,已经是得天庇佑了!”
“皇上,臣妾有一事相求!”江若紫突然跪了下来,南宫昱不由心烦意乱的问道:“何事?”
“臣妾见帝姬身子单薄,实在不忍,还望皇上恩准,请太医院前往凤栖阁替帝姬诊治调养!”江若紫望了一眼兰猗,眼中似有忧色,明明正当年华,却消瘦的不像样子。
兰猗听到江若紫替她说话,不由心里感动,却微微一拜,轻声道:“谢娘娘关怀,民女自知身份,不敢劳烦太医院,况且长年在未名宫里捱过秋冬,早就惯了。”
话音未落却听一声脆响,南宫昱挥手将面前的莲瓣青玉碗砸个粉碎,脸色阴沉的不像话,冷声说道:“传朕旨意,命太医院提点亲自举荐院使一人,专门往华林苑侍奉,凤栖阁内若有差池,唯整个太医院是问!”
“谢皇上恩典!”江若紫轻声谢恩。
兰猗望着南宫昱,平静的低下头去,跟着谢恩,声音中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南宫昱望着她,满眼掩不住的心痛,却故意皱起眉头低声说道:“都退下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万春亭里重归寂静,那张琴还静静摆在那里,南宫昱看到琴却越发的心痛,她居然此生再也无法弹琴了,为什么还能如此平静,当年一曲猗兰操惊醒了他那颗心,岂料今日竟成绝唱。
“阿昱!下次你来九霄皇城的时候,我已经学会不少新曲子了,到时弹给你听,好不好?”兰猗六年前抱着那张他送的琴,笑得欢颜,眸子里满是欣喜。
他得意的在她额上轻轻点了一记,笑道:“我替这张琴取了名字叫锦瑟,可好?”
“为什么用这么奇怪的名字?你送我的明明是琴,又不是瑟?”兰猗歪头看他,笑容甜得似是化不开。
“因为我再来这九霄皇城的时候,会带着自己的琴前来,你可明白,琴瑟合鸣之意?”南宫昱望着她似雪容颜,眼中满是眷恋。
兰猗似懂非懂的点头笑道:“那好,下回你带自己的琴来,便一起弹猗兰操可好?”
六年前他离开九霄皇城时,兰猗那抹海棠色的身影站在堆积残雪的城墙上似雪地红梅,远远地回望依然醒目,那天她目送着他离去。
两人再次相见的时候,却是六年后的未名宫前,她静静跪下,沧海桑田,物事人非,他们终将回不去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