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今日极晴朗，浮云又缓又静，广阔的湛蓝望不见尽头，似乎地上万物永远只能仰望。飞鸟或者可以飞翔，但依然无法触及那片蓝色，人类倾尽千百年的努力，纵然突破天际，最后只找到了浩瀚而寂寞的宇宙，仍然不知那是否是真实的天空。
亚平宁山脉在苍穹下安静着，沉默了不知多少年，看尽了不知多少灵物的生死悲欢。
夏蝉没完没了的叫，春尽终于夏至，苏媚在这片恼人的叫声中幽幽睁开了眼。入眼时苍茫绿海，有飞鸟因她目光望去而惊狂飞起。
苏媚脸上有些茫然，一时没想起来一些事，同样在想自己为何身在此地。
“醒了？”一道清淡声音传来，这把声音如此熟悉，纵然多年不闻，然而再一次听到仍然叫她如坠冰窟，浑身毛发都炸了起来！
林宗坐在不远处，面前燃着一簇盛大篝火，火势狂野，噼里啪啦地作响，隐隐约约有灼热的气息冲苏媚扑来。火上架着一条粗而尖锐的木条，贯穿一只山鸡，诱人香味弥漫得整个山林都是，吸引了无数鸟兽观望，却不敢靠近半步。
“林、林宗大人！”苏媚花容失色，浑身不可抑制地发抖着，脸上写满了惊悚。七年前她毅然决然背叛只剩四尾的林宗，七年之后，她已然也达到四尾境界，然而林宗给她的恐惧，依然半点没有减少，仍然是感到绝望。
这七年来，她不断费尽心思想要提升自己的实力，无论是夺取那只叫柳桐的蝶妖千年修为，还是研制丧尸蒙骗名剑师，都是为了提升自己，想要有一天再见林宗时，可以有反抗之力。
然而现在她才知道，在林宗面前，她永远是个笑话，无力反抗。
所以她立刻悲泣求饶，凄声说道：“林宗大人！我错了！！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我发誓……以后，以后一定永远陪伴在你身边！”
林宗置若罔闻，连目光都专注停在那只烤鸡上，根本没有看苏媚，只是随性屈指一弹，便有土地龟裂，深达千米的地下泉水被无形妖力抽离而上，在空中凝聚成一面镜子，镜上水波摇晃，在斑驳阳光映射下跃动点点磷光。
林宗淡淡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永远陪在我身边？”
苏媚定定地看着那面水镜，镜上映着一张脸孔，污血满面，鼻子整个塌陷下去，一对眼眸虽然大而明亮，然而一大一小，且有一只眼珠已然破碎，红唇四分五裂，像只兔子。
简直丑陋无比。
苏媚脸上呈现出一种惊愕茫然的表情，像个机器人一般僵硬地转了转头，然后悚然望见镜中那张丑陋脸孔竟然也跟着转动，她眼睛瞪得大大，猛然发出一声怪异的尖叫，悲怮而凄厉！
那镜中的人竟然真的是她！她本是这世上最美的生命，现在这么丑的脸怎么可能是她！
苏媚完全没有办法接受，所以凄厉尖叫在山林回荡不止，震的林间群鸟惊飞而起，如一群群夜行的蝙蝠！
林宗无动于衷，起身走至苏媚身边，举手投足都极尽素雅孤高，似乎群山与明媚阳光只是为他而存在的一般。他蹲下身，撕下热气腾腾的鸡翅膀，咬了一口，细细咀嚼后咽下，然后又递到苏媚面前，随口问道:“吃吗？”
苏媚总算想起林宗还在身边，惊疑不定地望着林宗。的确有无数妖怪来到人间后贪恋人间美食，但苏媚跟了林宗三百多年，怎么会不知道林宗向来轻视人间，依然保持生吃食物的习惯，又是什么时候居然改变了喜欢吃熟食？
况且还是亲自动手，并且手艺十分娴熟。
这太过古怪，简直耸人听闻！
林宗见她怔然望着自己，没有接手鸡翅的意思，也不以为意，索性自己大快朵颐。他吃得极快，不到一分钟就将整只肥美烧鸡连肉带骨都吃下，又偏偏吃相特别文雅从容，翩翩有风度。
苏媚打了一个冷颤，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拒绝林宗的意思，林宗的话在她眼里都是命令，而不是请求，她颤巍巍地道：“林、林宗大人……我不是……我、我一定会恢复容貌的！相信我！”
说到最后，竟像个小女孩一般的哭了。
林宗轻轻“嗯”了一声，漠然道：“孩子还好吗？”
听到这话，苏媚如触了电一般几乎吓得跳起，她悲泣着哀求道：“他是您的孩子啊！是我们的孩子啊！以你的天资，修为总是能够回来的！但我们妖狐一族，千年都未必能有一个孩子啊！林宗大人……我求求你，放过他吧！”
这就是她当然毅然背叛林宗的原因，也只有这个原因，才能使她有足够的勇气背叛林宗。当年林宗身受重伤，又逢名剑协会与前来人间的仇家追杀，便决意要吞食苏媚肚中的孩子以恢复血气，得一线希望尽快重回巅峰。苏媚发觉之后，心惊胆颤，最后偷袭林宗不成，狼狈离开。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林宗伤害她的孩子！
但林宗却轻然而笑，笑时冷漠高傲，永远看轻世间万物，诸天神佛。
他说道：“我不会杀他，八尾若要突破九尾，区区一个刚出生的天狐还不够。”
八尾……？！
苏媚震骇之极，望见林宗身后陡然生出八条巨大狐尾，沿着山林蔓延，不见尽头！苏媚又惧又喜，惧得是林宗果然是逆天之姿，短短七年竟然由四尾突破到八尾，以往自己想要对抗他的意图简直是一场闹剧，喜的是林宗已经没有杀她的孩子，而她甚至还有可能重新回到林宗身边，获得那风光无限的美好生活。
一个八尾天狐行走在世间，问天下还有谁敢不俯首称臣？！
就连名剑协会恐怕都要为之颤栗！
她越想越喜，收拾情绪，风情万种地腻声说道：“林宗大人，放过我吧……您知道，我背叛您，只是因为……”
林宗打断了她，说道：“我要你现在就生他下来。”
苏媚神情微凛，一直妖狐从怀胎到诞生，一般需要十年世间。苏媚肚中的胎儿已怀了八年，若要现在生，唯一的办法就只有借鉴人类，抛开她的肚子，使得小天狐诞生。这对于胎儿并没有多大影响，剩余两年所需要的养分林宗有无数种手段补给它，但对于苏媚，不仅会一定导致修为大损，甚至有可能危及生命。
但苏媚深知，这是林宗对于她背叛的惩罚，也是她重回林宗身边的代价。
她盘算着，既然林宗在身边守护，那么她应该不会为此丧命，至于修为……有林宗的八尾庇护，还需要什么修为？于是她银牙一咬，顺从地答应道：“我听林宗大人的！”
林宗说：“很好。”
然后他的利爪破开了苏媚雪白平坦的小腹。
苏媚断然没想到林宗如此雷厉风行，措不及防之下只觉得剧痛袭来，仰首长长的悲怮惨叫，一时穿透天际，传得整个亚平宁山脉都是她凄厉的回音！
待她惨叫声停歇，一只如雪小狐从她腹中钻出，眼睛乌黑明亮，神容怯怯不安，呜呜低叫，而它背后一条狐尾高高竖起，另有一小截狐尾软软垂落。
既然流淌着林宗的血脉，这只小妖狐便天生注定不凡，方一出生，已达一尾巅峰，隐约将要突破两尾。只是由于早产，它尚未能化成人形，口不能言语，只能听懂他人说话之意。
苏媚在一旁奄奄一息，面色苍白也如雪，目光怜爱喜悦地望着小妖狐，刚要伸手去抚摸它，却见林宗修长手指已将它提起，小妖狐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的父亲，无辜而委屈地呜呜低叫。
苏媚娇嗔道：“林宗大人，您吓到孩子了！”
林宗盯着小妖狐，郑重地说道：“从此之后，你要听我的话。”
小妖狐忙不迭地点头，目光好奇又畏惧。
林宗于是将它放下，顺带摸了摸它柔顺的毛发，叹道：“可惜还没有长成人形，太慢了。”
他说这话时，漠然眼眸却向苏媚望来。苏媚见他目光冷漠无言，心中隐约升起不好的预感，莫名觉得慌乱，强笑道：“可这个小家伙已经快突破二尾，林宗大人的血脉已经很强大了。”
林宗淡淡说道：“可我不满意，我若不满意，便宁愿不要。”
苏媚脸色大变，惊叫道：“林宗大人！”
林宗不理会她，继续说道：“万物本性相通，蜘蛛食母，可得生存之力，想来我天狐一族，也能够做到。”
苏媚脸色再变，青白不定，颤着唇说不出话来。
林宗起身，淡漠地望着苏媚，说道：“我给你两个选择，让我们的孩子吞食你化成人形，或者……杀死它。”
他又望向小妖狐，小妖狐纯真无辜地也望着他，然后林宗指着苏媚对它说道：“我也给你同样的选择，吃掉她化成人形，或者，我杀死你。”
小妖狐黑溜溜的眼珠转啊转，没有片刻迟疑，向着苏媚小跑而去，最后一步跃起，张口咬住苏媚雪白柔腻的手臂，头一扬，撕下一片血肉！
苏媚悲愤欲绝地嘶吼一声，一手举起就要向着小妖狐拍下，然后无论如何都无法下得了手，手在空中停顿住。恰在此时，小妖狐又撕咬下她一块血肉，甩起血珠飞溅，溅落在地，没入泥土中。
“林宗，你不得好死！！”苏媚怨毒愤恨地吼叫着，眼中血丝红得宛若要炸出一般。
然而林宗只是静静地看她，眼里没有欣赏快意，没有冷酷无情，只是漠然。
苏媚忽然想起了薛鸿铭，想起了十七年前。
十七年前，她逼迫薛鸿铭做出选择，逼迫薛鸿铭的母亲不得不劝告他来生吃自己，而她在一旁看时感到极其愉悦欢乐。
十七年后，她成了当年的薛鸿铭，或者说是薛鸿铭的母亲，任凭自己孩子撕咬着身体的血肉，承受着精神与肉身同样的痛楚。
世上再没有一种痛，能比得上这种痛。
苏媚神志恍惚，忽然在想，她大概明白了薛鸿铭的憎恨，若她还能不死，那么她将憎恨林宗永生永世，岂止于十七年？
万生万物，生死有命，的确应该知晓弱肉强食，知晓坦然接受无论哪一种的死亡。
但惟独，生命的尊严不可轻易践踏。
万生万物，都有其尊严，并且……超过其生命。
……
……
午后阳光变得热烈，苏媚的尸骸却只能沉寂，不久之后，这些尸骸将会被路过的野兽叼走啃食，一位四尾妖狐留下的遗骸对于野兽有不可阻拦的**，甚至机缘之下，会开了神识，踏上漫漫成妖路。也或者很久以后，她的尸骸会被沙土掩埋，永远与这广阔山脉融为一体。
但无论是不久之后还是很久之后，世上有一个叫做苏媚的妖，都将从此永远消失。
林宗领着小妖狐来到另一处山脉的一座墓碑前，沉默地凝视着墓碑。
片刻后他轻声说：“阿茶，你记着，墓下躺着的，是你的母亲。”
小妖狐阿茶已成人形，只有两只耳朵仍保留着狐狸的三角耳，他仔细看着墓碑，墓碑极其简陋，只立着一块石碑，碑上有血深陷，形成人类文字。然而整座墓碑，有庞大可怕的妖气源源不绝形成闭合空间，此后无论春夏秋冬，墓碑四周只会春暖花开，灿烂幽香。
阿茶紧紧地皱起了眉，怯怯拉了拉林宗宽厚的手，奶声奶气地小声说道：“爸爸……我看不懂上面的字。”
林宗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碑上的字，一时岁月静默，悄然无声。
碑上的字歪歪扭扭，并不漂亮，像个初学孩童写的字，极丑。
上写：爱妻钟茶微之墓。
尾部落名：林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