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已久的喷发。撼天震地。刀光血火中,宫殿化为灰烬。村落变成废墟,俄国人瞬间成为刀下之鬼。觉醒了的伏尔加河草原上。人畜攒动,狼烟四起。历经血火弓刀的惨烈厮杀,茫茫戈壁的生死角逐,十七万迁徙大军穿越狂风暴雪、泥沼大漠,横跨欧亚腹地,万里东归——
黎明前的黑暗
乾隆三十六年(公元1771年)八月,外八庙中规模最大的普陀宗乘之庙告竣。该庙落成之时,适值土尔扈特首领渥巴锡率领部族挣断沙俄锁链,冲破重重险阻,风尘万里,从遥远的伏尔加河流域回归祖国。落叶终于归根,故国溢满手足之情。渥巴锡一行到达热河避暑山庄后,乾隆皇帝以对臣下的最高礼遇,多次赐宴于万树园和溥仁寺,仿夜宴三策凌之例,设灯宴、观火戏,并命渥巴锡等人与喀尔喀、内蒙古、青海、新疆、西藏等地的王公首领,同赴普陀宗乘之庙瞻礼,参加这个黄教庙宇的盛大法会。在覆盖着鎏金铜瓦、金碧粲然的万法归一殿,乾隆特请活佛为土尔扈特部族做了祝福、祈祷。
为了纪念土尔扈特万里回归,乾隆亲自撰写《土尔扈特全部归顺记》和《优恤土尔扈特部众记》,用满、汉、蒙、藏四种文字刻石建碑,分别立于普陀宗乘之庙碑亭和新疆伊犁惠远旧城北门内万寿宫前。后者毁于兵燹,前者至今完好无损。
一场横跨欧亚、震撼中外的历史活剧,至此降下帷幕,但却远未结束。
鸟儿飞过天空,留下飞行的足迹。透过傲然耸立的两通厚重的石碑,穿越时空隧道,我们看到的是土尔扈特人两百多年前万里东归中血火弓刀的惨烈厮杀,风雪泥沼的艰难跋涉,茫茫大漠中的生死角逐——土尔扈特是厄鲁特蒙古的一个部落。厄鲁特蒙古又称西蒙古,是明代瓦刺的后裔。分为准噶尔、和硕特、杜尔伯特和土尔扈特四大部落,游牧于天山以北、阿尔泰山以南、巴尔喀什湖东南的广袤地区。明代末叶,准噶尔部势力逐渐强大,企图兼并其他部落,加之北方沙皇俄国的不断侵扰,土尔扈特部落遭受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
为了摆脱沙俄的欺凌,避免与准噶尔部发生更大的军事冲突,以保全部族生命财产及和平安宁的生活,土尔扈特首领和鄂尔勒克,于明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通告厄鲁特蒙古各部,决定举族西迁。
翌年,和鄂尔勒克率领部族西行,击退了不时袭劫他们牲畜财产的诺盖人,渡过雅伊克河,历时三年,进入了荒无人烟的伏尔加河下游地区。
伏尔加河,土尔扈特人称之为额济勒,它纵贯东欧腹地,注入里海,是一条美丽丰饶的河流。土尔扈特部族进入的下游两岸,草原广袤,河流纵横,加之气候适宜,林木丰茂,大批奇禽异兽出没于草莽林丛之间,既是一个天然的牧场,又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狩猎围场。
尽管沙俄早在16世纪中期先后征服了喀山、阿斯特拉罕两个汗国,但毕竟鞭长莫及,其政治、军事势力还远远没有触及这里。直到18世纪初叶,清政府派出的图理琛使团途经萨拉托夫地方时,那里还是俄国与土尔扈特相邻的国界。所以,当土尔扈特人到达这片未曾开发的“瓯脱地”时,便像找到了神赐的乐土,决定在这里放牧围猎,休养生息。
和鄂尔勒克将牙帐建立在伏尔加河的支流阿赫图拉河畔。随着人口和牲畜的繁衍,土尔扈特游牧活动范围逐渐扩展到西至顿河、东到雅伊克河、西北至萨拉托夫、南到里海北岸的广大地区,分别与哈喇哈尔榜、图里雅斯克、哈萨克和俄罗斯为邻。其居住中心在伏尔加河东岸的玛努托海,冬牧场在雅伊克河、恩巴河一带,夏牧场则到达托波尔河上游,其地广袤千里,“东西可行三十日,南北可行二十日”,俄国人把这一带称为“卡尔梅克草原”。
迁居伏尔加河下游之后,土尔扈特人依然保持着原来的部族组织形式,保持着自己的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重佛教,敬达赖喇嘛”,“置鄂拓克,设宰桑”。他们认为,这里的土地和水是佛的,是没有人用过的,他们有权在草原上游牧,在河流中航行。
然而,这个天真、纯朴的部族或许忘记了在这片肥美的新牧场周围,除了啥萨克人、诺盖人和巴什基尔人外,还有早就对他们虎视眈眈、垂涎欲滴的俄国人。世界过于狭小,当初为了摆脱沙俄的欺凌,土尔扈特举族西迁,来到数千里之外的里海之滨,本以为找到了神赐的乐土,却没料到仍未摆脱沙俄帝国的巨大阴影。
是时的沙俄帝国已逐渐强大,为了巩固被征服的喀山和阿斯特拉罕的既得利益,进一步向顿河、伏尔加河以及雅伊克流域的少数民族地区侵略扩张,土尔扈特部落终于无可避免地又一次成为沙皇王冠上双头神鹰博取的猎物。
一场悲壮惨烈的激战拉开了大幕。
在沙俄当局的授意下,驻守在阿斯特拉罕的守军,对土尔扈特牧地轮番进行土匪式的袭击。他们劫掠牲畜财物,放火烧毁帐篷,杀死男人,轮奸妇女,将老人和孩子统统扔进伏尔加河中。望着遍地血火,四处狼烟,和鄂尔勒克心中一阵阵绞痛。他亲自率领土尔扈特军一万余众,日夜追杀这些凶残无比的强盗,六天六夜不下马,一直追到阿斯特拉罕城下。
俄国人居高临下,拼死据守,土尔扈特人轮番攻打了三天,终于打开了一个缺口。和鄂尔勒克一声怒吼,拍马冲上城头。但见剑光闪闪,人头飞散,俄国人齐刷刷倒下一片。城头守军惊畏于土尔扈特人剽悍神勇,四处溃逃。
突然,躲在暗处的一个俄国刀剑手偷偷施放冷招,一剑砍伤了和鄂尔勒克的一条马腿。战马一声悲嘶,打个立桩,接着连人带马跌下城壕。俄国守将借此良机,急令火枪手一齐射击。刹那间,飞弹如雨,枪声惨烈,和鄂尔勒克身中几百余弹,鲜血喷涌……和鄂尔勒克战死后,其长子书库尔岱青继位。土尔扈特人并没有就此屈服,继续坚持反对沙皇俄国对部族的侵略和兼并,书库尔岱青并言辞咄咄地向沙俄当局宣称:“我们永远不是你们的奴隶,除神以外,我们土尔扈特不惧怕任何人!”为了彻底征服土尔扈特,沙俄软硬两手兼施。硬的一手是在伏尔加河、雅伊克河和萨马拉河一带修筑军事要塞,招募大批哥萨克士兵和日耳曼移民驻守,监视土尔扈特部众,经常侵扰和抢劫他们的牲畜和财物;软的一手是以丰厚的物质奖赏为诱饵,引诱书库尔岱青及其子朋楚克,企图换取他们臣服沙皇的承诺。但是,无论是硬的一手或软的一手,都遭到土尔扈特人的拒绝与回击。
早在土尔扈特西迁不久,其首领和鄂尔勒克就强烈感受到远离厄鲁特蒙古各部、远离祖国是一个永远不可饶恕的错误。面对来自沙俄侵略吞并的威胁,面对由沙俄挑拨而引发的与哈萨克、巴什基尔人之间的一系列无休止的仇杀,和鄂尔勒克向族人和子孙们宣称:土尔扈特虽然远离祖国,但始终是厄鲁特蒙古的一个部落,是中华民族永远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为此,他积极参加厄鲁特各部的共同活动,密切保持与清政府的政治联系,并开始为返回故土进行不懈的努力和斗争。
如今,作为部族首领的书库尔岱青同样有这种强烈的情感。在远离故土,与异族进行长期较量的过程中,他越来越体会到斗争的残酷与艰难。一种若有若无、若即若离的失落感和苦楚时时袭上心头。
不久,国内一系列重大消息相继传来:清王朝一统中国北部;漠南蒙古早在后金政权时即已对未来的清王朝纳贡臣服;厄鲁特蒙古和硕特部首领固始汗也向清王朝遣使通贡。如同一道闪电划破夜空,书库尔岱青终于看到了部族未来的希望。
顺治三年(公元1646年),当固始汗和巴图尔珲台吉等二十多个厄鲁特王公再度联名向清廷进奉表贡时,书库尔岱青也和其弟罗卜藏诺颜随固始汗“附名以达”。随后,书库尔岱青又跨越万里,亲自前往西藏熬茶礼佛,晋谒达赖喇嘛,意欲通过宗教活动加强与清王朝的联系。
如同一只潜伏在草丛中的豺狼,沙俄侵略者一直在暗中窥伺着土尔扈特人的一举一动。书库尔岱青刚刚踏上行程,俄国人便乘虚进入土尔扈特领地,他们威逼利诱,软硬兼施,骗取了几个王公重臣,以书库尔岱青的名义请求沙皇政府对土尔扈特予以保护,并纳贡称臣。
自西藏返回的书库尔岱青得知这一消息后,勃然震怒,立即与沙俄政府严正交涉,揭穿了这一欺骗与叛卖兼有的黑幕,重新为土尔扈特人获得了应有的自尊。顺治十二年(公元1655年),书库尔岱青遣使返回中国,进奉表贡,和清王朝建立了直接联系。从此,土尔扈特不断遣使回国,奉表入贡,并到青海、西藏熬茶礼佛。
顺治十四年(公元1657年),罗卜藏诺颜及子多尔济派遣使者沙克锡布特、达尔汗乌巴什、阿巴赖等,向清朝政府进贡骆驼、马匹二百余只,随后又携马千余匹,请求在归化城互市。清政府不仅同意了他们的贸易请求,而且特允许他们赴西藏熬茶供佛,谒见达赖喇嘛。
康熙年间,朋楚克之子阿玉奇始称土尔扈特汗,对清政府“表贡不绝,其贡道始皆由哈萨克经准噶尔地达嘉峪关”。后来,准噶尔部策妄阿拉布坦和阿玉奇关系破裂,半路劫杀阿玉奇派遣回国的使者,方才断绝了土尔扈特向清廷的入贡之路。此后,土尔扈特遣使回国只能绕道俄国,途经乌兰巴托入境,由喀尔喀、察哈尔蒙古及张家口到达京城。不仅更加遥远不便,而且受到沙俄政府的百般刁难和阻挠。处在这样一种艰难的境况下,土尔扈特部不得不暂时中断了与清廷的联系。
虽然土尔扈特部最终与沙俄缔订了一项对俄国人极为有利的贸易条约,使沙俄在土尔扈特部获取了特别优惠的商务特权,但阿玉奇在处理与沙俄的关系时却始终不卑不亢,独立地主持部族的内政与外交。阿玉奇不时提醒俄国人:土尔扈特仅仅是作为俄国的贸易合作者,而非臣民。二者之间不存在任何附属或隶属关系。
这番话不久即得以验证。斯杰潘·拉辛领导的顿河流域农民起义爆发后,伏尔加河两岸的土尔扈特人曾奋起响应。17世纪末,巴什基尔人又在伏尔加河流域发动起义,沙俄政府命令土尔扈特出兵镇压,但阿玉奇不仅没有理睬这一号令,反而出兵侵扰阿斯特拉罕各部落,以牵制俄国军队,并联合巴什基尔人,袭击俄国统治下的奔萨斯卡亚和坦波夫杨斯亚等城镇。土尔扈特不断发起的武装反抗斗争,令沙俄顾此失彼,穷于应付,征服土尔扈特的美梦终于无法轻松圆就。
1724年,82岁高龄的汗王阿玉奇病逝,沙俄当局乘机篡夺了任命土尔扈特新汗的权力。策棱敦多克继承其父汗位后,沙俄又唆使衮札布之子敦多克奥木巴争夺汗位。策棱敦多克向西藏达赖喇嘛请求封号,以此和沙俄抗衡。翌年九月,达赖喇嘛册封策棱敦多克为“沙勃本司岱青汗”。有了达赖喇嘛的册封,策棱敦多克的腰杆陡然硬朗起来。俄国人的阴谋虽然最终破灭,但却由此看到了宗教信仰而进发出的巨大威力——后来俄国人强令土尔扈特人改信东正教,即源出于此。
策棱敦多克死后,敦多克奥木巴继承汗位,其子噶勒诺尔布因与继母贾恩不和,在贾恩挑唆下,被发配喀山。敦多克奥木巴卒后,沙俄又暗中操纵,任命其族弟沙克都尔札布之子敦罗布喇什为土尔扈特部“临时可汗”,并以其长子萨赖作为人质。
1744年,萨赖惨死在阿斯特拉罕的囚禁生活中时,渥巴锡刚满两岁。此时的渥巴锡虽是一个浑蒙无知的童儿,却在心中埋下了对俄国人仇恨的种子。
1761年,敦罗布喇什去世,19岁的渥巴锡接过权杖——新生代的汗王诞生了!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登基伊始,即颁布新的“扎尔固”条例。条例规定,扎尔固成员不得由土尔扈特汗任命,其“组成必须经过俄国政府批准”;汗不能随意改变扎尔固形成的决议,“如要取消和改变决议,需经请示沙皇政府,方为有效”。
按照土尔扈特的惯例,在汗王之下设有自己的权力机构——扎尔固,由汗王信任的八名王公组成。实际上是汗王手下的辅佐大臣和助手。《1640年蒙古卫拉特法典》明文规定:“扎尔固的一切决定,只有经过汗的批准方能在法律上生效。”新条例的实施,无疑使原先作为汗之统治工具的扎尔固,变成与汗权抗衡的机构。
不仅如此,为了加紧对土尔扈特的控制与奴役,镇压土尔扈特的反抗,俄国女皇下令沿伏尔加河、雅伊克河和萨马拉河修筑军事要塞,派驻重兵,形成对土尔扈特的合围之势;又任命基申斯科夫为常驻土尔扈特特使,密切监视土尔扈特上层人士的一举一动。
然而,俄国人对土尔扈特的欺凌和奴役远远不止如此。
为了夺取出入黑海的海口,继续推行对外扩张政策,叶卡捷琳娜二世穷兵黩武,疯狂扩军备战,进一步把俄国变成欧洲的战争策源地。为了整个部族的未来,渥巴锡不得不亲自率领土尔扈特大军奔赴高加索,参与沙俄对土耳其的战争。然而,无数土尔扈特将士鲜血与生命换来的辉煌战绩,不仅未能得到女皇的褒奖,反而招致俄国人对其人身、宗教等一系列传统仪式的百般侮辱,如果胆敢表示微弱的反抗,遭到的必然是更加狂暴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