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命令一个劳动力：“你赶快去叫医生来。”又命令另一个劳动力，把先照老汉弄回他自己的家里去。
先照老汉有气无力地哀求道：“先送我——去——医院——吧。”
村长武断地强调：“我先要看到你的钱，把你运回家中，先叫村里的医生帮你治，再去医院。”
这时先照老汉已晕了过去。一个劳动力用朱翅道家里的板车把先照老汉运回家中去。
村长在他家里，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先照老汉的全部积蓄，数了数，共有28120元钱。村长数钱时比平时干什么都要认真。他心中想：“钱是真不少。”把25000元塞进了自己腰包里，留下3120元。不一会儿，那个去找医生的劳动力找来了一名兽医。
单独把劳动力叫到自己面前，村长高兴地夸奖他：“你办事，我放心。请的医生很到位，没你的事了，你回去吧。”说完把100元钱塞到他手心里。那个劳动力得了100元钱，就高高兴兴回了家。
兽医在来的路上，已经知道了胡先照的故事。那去叫他的劳动力，已经将先照老汉描述成了万恶不赦的强奸犯，那个劳动力说的话起了装修作用，先照老汉被描述成了极不道德、人人得而诛之的恐怖分子。
兽医见状，对朱石代小声说话，他当然不敢在村长面前大声说话：“您看，还是叫姚医生他们这些正规医生吧。我本来是兽医，偶尔治治人的感冒还可以。你看，这人命关天，你还是把他送到医院去吧。”
村长的脸立即变成了铁，话如铁：“你胡说什么呢？他这个样子，已经就快不行了，你说还能救活吗？何况他猪狗不如。他的名字不许叫胡先照，而应该改命叫猪先照。他是禽兽，叫你来治他的伤病，不正好是对号入座吗？”
兽医只好盲目地把一瓶云南白药往先照老倌的伤口上倒，并打了一针给动物治病打的镇痛剂。虽是兽医，只要基本的药用对，也能控制好伤情。可先照老汉的伤太重，一些止血的粉末，一针镇痛剂起不到救命的作用。村长见他忙碌了一阵子后，把300元钱塞到兽医的手中，安排道：“这是付给你的医药费。另外你要清楚，不要在外面乱说话。你在村里应该知道，乱讲话的后果。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
朱石代拿出一支烟递给兽医，又说道：“记起来了，你还是一个有觉悟的人，加入了红色组织的，红色成员当然应该知道不乱说话，要遵守保密条例。”
兽医把烟点着，嘴里冒出了炊烟，信誓旦旦：“我以红色组织的人性原则发誓，不会乱说话的。我当然知道你的斤两，也知道自己的斤两。我不能因为自己的嘴给自己引火烧身。”
兽医表明了态度，让村长很放心地吃下了一颗定心丸。朱石代放了心：“没你的事了，你回去吧，回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兽医就被打发回了家。他接着吩咐随身跟着的劳动力：“你在先照同志家里，好好照顾他。不要给他水喝，不要给他吃的，喝了吃了，对身体不好。他的消化系统彻底坏掉，不能再启用。你在这里值班，我晚上来安排他的后事。”
那名劳动力跟着捧场：“村长说得都是道理。那个疯子下手这么狠，没什么救了，你做人已经很仁慈。村长你能耽误这么多工夫，浪费这么多时间来帮他，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的地步。我们是严格按照村长的工作安排行事，请放心。”
村长小结式地说道：“言之有理，你要把你的观点到村子里好好弘扬，证明我为群众还是做了好事的，我做人是很仁慈的。”
5
到了晚上，村长叫来自己的几个儿子，还有几个得力的帮手，总共有十来个人，到胡先照家中开会。
先照老汉这个垂死挣扎都没有希望活下去的人，只能听任摆布、屠杀。他再也不能左右自己，他已没有任何力量。村长咳嗽一声，清了一下嗓子，振振有词：“今天请大家来，开一个会，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我们要处理胡先照同志的后事。大家都晓得，他这一户人家，现在只有一个人，剩下的这一个人，这个老版剩男，马上就要死了。所以,我决定，明天上午把他埋了算了，下午就把他这个房子拆掉，他的田土收回村里，马上再分给其他人。我们村的情况，大家应该都清楚，人多地少，现在有田土分给那些没有田土的人，应该说，我这是为这个村子，为大家着想。”
一番道理让在座的人都觉得十分在理。众人纷纷表示：“赞同村长的决定。村长做人已经很仁慈了。”
先照老汉听着他们开会，耳朵还没有失灵，关注地听着村长的话，心中寒意顿生，他吃力地说出微弱的声音：“我还没——有死，你们——就要——埋掉我，拆掉——我的屋，天——理——何在？还有，我——的钱——呢？为何不——救——我——的——命——”
他在里屋说的话，因声音小，门关着，外面开会的人根本听不到。
玩魔术一样，村长不知从哪里端来一碗药汤，对大家作报告：“各位，看清楚，作为村长，我很关心村里的孤寡老人，我能够亲自喂他药，做人已经很仁慈，很够意思了吧。你们说说，你们想想，他的老婆和女儿，都没有对他这么好。”
说着，端药进了里屋，不由分说，就把一碗黑药往先照老汉的嘴巴里灌。徘徊在死之边缘的先照老汉接受被动灌溉，接受一碗黑暗之水的淹没。那碗药里散发出的刺鼻味道，在场的人心里嘴里都不能准确地说出来那到底是什么味道。
有人心里想：“像农药味？不可能吧。”
有人心里想：“兴许这药就是这种味道。”
有人心里想：“村长亲自喂他药，不管怎么说，这是事实，不管怎么说，大家都眼见为实……”
先照老汉的嘴紧闭，想拒绝喝这碗垃圾药汤，可哪里拒绝得了呢。他喊也喊不出来，只说了一个“我”字，就被大碗药水把话堵回了肚子里。
村长站起来，大声说瞎话：“先照同志，好好休息。人生一世，你已经活到70岁了。古话常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说实话，也到了死的年龄。就算死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你死得其所，为活着的人腾了地方，就像让座一样，你的风格、境界都很高。”
就这样，先照老汉再也不会说话。按照村长的指示，他好好休息，不会再醒来。
6
当天晚上，村里的几个木匠在朱石代的安排下，从胡先照家屋顶上拆下木头来做棺材，连夜卖力地把棺材赶做好。第二天上午，就如期按照村长的安排把胡先照下葬。
按常理，平时村里的老人去世，会有许多恸哭声表达悲痛。可先照老汉的葬礼却一反常态。两个女儿都在他乡，都不知道自己父亲死得莫名其妙。只有一些听到消息的亲戚赶过来，当听到村长亲口所言，听到村里人议论纷纷时，都不敢用哭声来表示悲痛。一个多年在村里名声不佳的人，连亲戚都十分节约哭声的表达。有更多的亲戚没有赶来参加他的葬礼，因为没有人去通知他的坏消息。
他的葬礼上也有哭声，那是谁的哭声呢？原来朱翅道在放声大哭。大家都知道了他杀了胡先照。杀猪刀还摆在胡先照的晒谷坪上，现场展示铁证呢。这样的事，本来有人提议要报告镇里派出所，村长大手一挥，十分武断地说：“说这话的人真是没脑子。精神病杀死人，本来就不负法律责任，何况这位死去的老人是——我不好意思说出来，各位乡亲都心知肚明。派出所来到村里，只会把我们这里的丑事传得更远。我这个村长还要脸呢，你们作为本村的村民，要不要脸？为了我们村的名誉，不惊动派出所为好。我们自己来收拾这盘残局，是最明智的选择。”
在场的乡邻，都鸦雀无声，认为言之有理。接着，上蹿下跳的村长又拉着荷花的手，在远离人群的一角，关心地说道：“你看，我都是为你着想。虽然疯子杀人不负法律责任，可我们一旦咬定他不是疯子，那么他就无法逃避法律责任。再说你被强奸的事，如果传到派出所，记录在案，名声也不好，你以后不好过日子呀。我在帮你们，知道吧？我做人太仁慈了。”
荷花的心里十分复杂，她只好发声：“嗯。”
村长又低声对她讲：“我帮了你的大忙，在这片土地上，在这片天空下，罩着你，你要晓得好歹，以后要听我的话——”荷花没有回答。朱石代的目光像两只大手，把她的衣服用想象扒开，扒出一片景色……
说了几分钟话，村长又去忙别的事情。他一派日理万机的模样。死者并非主角，他才是主角。锣鼓在大喊大叫，这自然是村长一手安排的。他要淋漓尽致地展示自己。事先都安排好了，他使了一个眼色，五个彪形大汉——村庄里的五个劳动力顿时扑上去，把游荡在葬礼人群中乱哭的朱翅道擒住。
村长振振有词高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朱翅道虽然不属于正常人的行列，但他也没有权力剥夺其他人的生命，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剥夺其他人的生命。他藐视生命，不尊重人权，虽说法律不严惩他，但在道义上得有个说法。”
他的歪理一说出来，好像很有道理。
这时他用目光扫了荷花一眼，荷花赶忙跑过来，跪在村长面前，有泪有话：“村长，您就行行好，放过朱翅道吧，他已经是这样的人了。”
村长需要这样的效果，赶忙弯腰用手扶起荷花，一双大手把荷花的手紧握着不肯放开。朱石代很满意：“荷花，看在你求情的分上，那就放他一马，这足以说明我的胸怀广阔。”
他又高声说道：“我实在不忍心，荷花受了委屈，她又为自己的男人着想，我们就原谅了朱翅道。本来我们要让朱翅道向胡先照同志叩头认错，可是荷花下跪求情，我们就免了朱翅道的罪。”
反正是一言堂，他一个人表演，一个人说了算。他的话就是圣旨。
朱翅道——玩刀的专家，玩刀大师级人物，一个玩刀的高手，被一个玩“空手”道，玩空气的人整得很惨。手里面只有“空气”，就杀败一个元老级玩刀的人。空，的确为最好的力量，但魔鬼的空，即最大的毒药。
就这样，上午埋了胡先照，下午就拆他的房屋。一户人家，一个人，就这样在村庄里变成了空气。他的田土，在村长指点江山下，一下子安排给了别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