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为你的背上正有一个怨灵,你不是看到了吗?”崔医生不无遗憾地说,“周三的时候,我必须要完成我的使命,把身上已经满了的怨灵送到灵魂收集场,也就在那一天,501室的中年男子跳楼了,他的灵魂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他还想看到自己即将出生的儿子,于是,他抓住了你身上的肉脊。怨灵的危害就在于,它们不光能让人体感到压抑,更能加重人体本来就有的冤孽感,所以,自从它趴在你背后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一个人,是它与你一起做出了那个决定,因为它也愤恨小孩子,它连自己的孩子都看不到,更不想别人的孩子还活着。”
“我是个凶手……”我依然摇着头,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林安,这三年来我每天都在观察你,都在注意着,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明白。”崔医生对我说,“你忍住那么痛苦的压力,三年来,完成了那么多出色的手术,你拯救了那么多人,往下还会拯救更多的人,不光是活人,还有已经死去的灵魂。你看看它们痛苦的神情,把它们带到它们该去的地方,也是一种责任。”
“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选择我,为什么不早一点,为什么不帮我避免浩一的死?”我突然揪住崔医生的领子,凶狠地质问道。
“我也希望你能避免这一切,成为人肉巴士只是一个不得已的选择,我多么希望你能战胜或者躲过手术,不用像我一样,变成一个活死人,可是,我们都失算了。”
“可我做人肉巴士又能怎样?我杀了一个孩子,明天我就会变成这个城市里最臭名昭著的凶手……”
“不会的,”崔医生突然指向远处,“你看。”
天台的边缘上,刚才与我一起配合的麻醉师正站在那里。
“我曾是他的门徒,他曾经做过像我现在对你做的这一切一样,”崔医生不无伤感地说,“可惜现在他老了,后背上的肉脊全部断裂了,他再也没法拉载怨灵,所以,他将顶替你所有的罪名,这是正常的更新换代。”
“天哪……”我张着嘴,眼睁睁地看着他站在天台边摇摇欲坠,而崔医生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做我的门徒,你将变成一具活死人,你的工作你的生活都可以继续,但那些只是你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幌子,你唯一的生存目的,就是把世界上的怨灵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你不再有感情,不再有未来……”
“我不想这样,我想当一个正常人,我不想看到这些可怕的景象……”我摇着头,做着无力的挣扎。
“林安,你没看到我后背上的肉脊吗?它们已经断了6条了,我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废物,我需要一个接班人。”崔医生不无伤感地看着我,“平常人也可以做人肉巴士,但一定要有人维持秩序,我需要一个接班人!”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想想你在手术台上做的一切,这世界上,就在此时此刻,正有人与你有一样的遭遇,犯着跟你相同的错误,为了他们,为了别的什么浩一不会白白为此送命……”
“你为什么不救我?”我幽怨地看着崔医生,我能感觉到,自己后背上的肉脊正在随着风摇摆。
“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崔医生看着我,眼神中已没有任何神情,“你已经彻底被自己的阴影击溃了。”
“好吧,我答应你。”
就在这句话刚刚说完的时候,老迈的麻醉师向前迈出了一步,纵身跳下,永远地完成了他的使命。
14
嘿,你听说这世界有一种交通工具,叫做人肉巴士吗?
每个人都会遭遇死亡,每个人都有灵魂。你能看到灵魂的存在吗?
我从没想到,要看到飘渺的灵魂,竟然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我跟随着崔医生,一步一步地朝海边走去,眼睛中再也看不到鲜艳的颜色,脸皮上再也没有人类的表情;我只是无时无刻不感受到那些怨灵的痛苦,它们撕扯着我,阻挠着我,它们不想离开,一步都不想离开。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死得没有遗憾,没有负担,你看他们的灵魂像一片白云,轻飘飘地很快飞向远方;有些人死得心有不甘,冤孽深重,那些怨灵就纠结在原地,不肯走,也走不动,灵魂忍受着空气的灼烧,变黑变枯,疼痛难忍,它们不停地在死亡地的附近纠缠不休,嚎叫不止,痛苦不堪,折磨着自己,也扰乱着平凡世界的秩序。
人肉巴士,就是用人体将这些痛苦的灵魂托运到野外放生。
所以,你是不是时常会有这样一种感觉,不管平时多么的压抑、痛苦、憋闷、阴郁,只要能摆脱一切走到海边,走进深山,走上草原,走到那开阔空旷的野外,你就感到浑身顿时说不出的轻松畅快,好像一切沉重的压力都瞬间烟消云散?
其实,那些开阔空旷的野外,不过是一个个天然的灵魂收集场,而你,早已变成一辆忠诚的人肉巴士。
你看那大海边,那高山里,那草原上,一个个欢乐的人,他们觉得自己是来郊游、放松的,他们的脸上终于洋溢出轻松的微笑,身体终于感受到久违的轻松,可他们没有看到的景象呢?
他们不过是一辆一辆长满肉脊的巴士,承载着一群群无比痛苦的怨灵走出城市,走到野外停下,那些黑色的灵魂挣扎着不肯松开自己紧抓着肉脊的手,但灵魂收集场强大的风力吹动着它们在空气中胡乱飘动。
而我与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我能看见怨灵,我能把它们抓走,而不用等它们被动地抓住我,我必须主动地维持这个世界的秩序,这就是我犯了错误的代价。
我们来到宁静的海边,今天风平浪静,可在我的眼中,已经看不到任何阳光,我只是看到一个个貌似欢乐的人,他们的后背上,一个个怨灵正痛苦地摇着黑色的头颅,疯狂地抖动着干瘪的躯体,可它们无法抗拒自己慢慢飘起,一点一点被吸走,直到那只手再也抓不住那黑色的肉脊,整个被卷入空中,飘向远方。
而我们自己的身体上,那一只只黑手也越来越无力抵抗,我看见一只黑手揪在我的肉脊上,它黑色干枯的身体已经飘上了我的头顶,我看到那张黑色扭曲的脸,想到了痛哭流涕的前妻,想到了那个无法看见自己儿子降生的中年男子,他们是不是都曾这样被放逐?我又想到了同样万念俱灰的浩一的妈妈,她已经正在生死的边缘徘徊?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再次响起,是未婚妻打来的电话。
“你还不肯见我?”她哭着问我。
我没有回答。
“林安,你离婚已经六年了,我做你的未婚妻也已经六年了,你他妈就这么对我?”那个女人幽怨地说,“其实你前妻与你儿子的东西我没有烧掉,它们都好好地存在着,我现在把它们给你,我们再也没有关系了。”
“好。”我并没有任何的惊喜。
“是不是我们永远都没可能再见面了?”那个女人还不死心。
“或许有一种可能,”我站在这曾经迷人的海边,崔医生正站在我的身边,我们相互对视了一眼,“等到有一天,你答应做我的门徒。”
电话中断,我们转身,一步一步地朝城市的中心走去。
身后,那些欢乐的人群依然在愉悦、开心,他们会高兴地回家,会觉得这个周末过得真的很爽。可我真想对他们说,这些欢乐真的很短暂,你们不过是一辆辆的人肉巴士,你们不过是完成一次任务然后离开,走回到城市,走回到怨灵的中间,那黑色的肉脊上,终究会被新的乘客抓住,再一次地痛苦,再一次地压抑,再一次周而复始地轮回。
谁也无法逃脱!这才是真的。
① 本文医学部分由北京某军区总医院医师白鸥全权设计、修订,可爱的白鸥同志是我智囊团中医学领域的首席顾问。发表于某杂志的《肉脊》是本文的原始动机版,有较大差异。
② 发绀,医学术语,是指血液中还原血红蛋白增多,使皮肤和粘膜呈青紫色的一种表现,也可称为紫绀。
③ 医用术语中,Bid为一天两次,Tid为一天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