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可靠线报，我们最后分析出四个可能目标地：映翠园、帝景轩、协和医院、和睦家医院。”瘦削精干的中年男子双手撑在会议桌上，目光凛凛地看着面前一班下属，逐一分配任务，“这次突击队兵分四路，两人一组……”
安排妥当，一群人披挂整齐，呼啸而出。
北方的九月，本应是秋高气爽、阳光明媚，然而此刻灰蒙蒙的轻霾正笼罩着这座高楼耸立、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市。即便一直实行着单双号车限行，但以前那种半透明的湛蓝天空也已经是难得一见了。
褪色发黄的小面包车在这灰霾下更显陈旧，车门即将合上的瞬间，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探了过来，把门往后一拉，跳上来一个举着长焦相机的高挑女孩。清爽利落的短发，牛仔裤加T恤，外罩卡其色的多口袋马夹，一身中性打扮，晶亮的眼睛弯了弯，冲着车里肤色焦黄的平头男子嫣然一笑，“刘哥，马总让我跟您这组。”
刘铭挑了挑眉，看着她落座、关门，才慢吞吞开了口：“乔依，你说你一女孩，干什么不好，要混这一行？”
“那个，我本来是应聘文字编辑的。”乔依乖巧地递上香烟，“马总说我手长脚长，跑得快，会开车，又懂摄影，不如当个娱记试试。”
刘铭拿着烟，目光在她身上转了转，缓缓地道，“既然你肯干，哥就教你几招。”
乔依赶紧把烟点上，“师傅，您说。”
“你这可见外了，我其实比你也大不了多少，叫我刘哥就好。”刘铭吸了口烟，惬意地吐出，然后张开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我就教你五招，堪称我们的‘葵花宝典’——明缠、抓拍、暗跟、潜伏、瞎编。”
刘铭一一作了解释，然后俯下身来，压低了声音道：“最后这招，一般人我都不告诉他。”
乔依不着痕迹地微微侧过头，忍受着他嘴里喷出来的烟臭味，一边擦汗一边点头。
没多久就到了协和医院，乔依一眼望去，吓了一跳，“不是吧，这么多记者？”
“那是，影后生子，万众瞩目！”刘铭淡定地冲一群人指了指，“看到没，连香港的狗仔队也出动了。”
等了几个小时，乔依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腿脚，凑到刘铭身边，还没开口，就听见警笛尖厉的呼啸声。
“不是吧，影后入院，警车开道？”乔依兴奋地睁大了眼睛，抓紧了相机。
“不像。你看，特警都出动了，怕是医院里真出了什么事。”刘铭皱了皱眉，“你跟过去看看，我在这儿守着。”
乔依一愣，果然看到除白色的警车外，还有黑色的特警专用车，车上用反光涂料写着的“特警”和“POLICE”格外醒目，于是她拔腿就跟了过去。
一路找到住院部，下面已经停了好几辆警车，估计是从医院另一个门开进来的。警戒线外围了一堆人，齐齐仰着脖子看向七楼窗口的两个人。
乔依凑过去问旁边看热闹的人：“怎么回事？病入膏肓要跳楼自杀？”
“不是。”那人目不转睛地继续盯着楼上，“这家伙的老婆前几天在这儿死了，还挺年轻的，不治之症。他可能精神受了刺激，抓了主治医生说要同归于尽，两人身上都浇了汽油……”
说话间，楼下已经铺好了充气垫，八楼也有一身黑衣的特警正待垂绳而下。不过八楼那里刚好有个突出的阳台，很难直接下来而不被发现。
果然，劫持医生的那个人察觉了，挥舞着手里银光闪闪的小物件，大声叫嚷着威胁要点火。
乔依举起相机，将镜头拉近，“哇，Zippo（品牌名称）打火机，防风的！”
特警退了回去，楼下的谈判专家举着小喇叭劝了好一阵，那人无动于衷，突然再次抬手，似乎按开了打火机。
“他要点火了！”人群中有眼尖的喊了一声，大家不约而同地屏息，周围陷入一片安静。
便在此时，一声奇异而尖厉的啸鸣划破了寂静的空气，乔依来不及眨眼，银色的打火机已经从她镜头的视野里飞了出去。
乔依偏了偏镜头，看见那人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一脸茫然和惊愕。几乎是同时，八楼阳台再次垂下两条绳索，两名特警队员空中飞人般跃入窗户。
转危为安，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围观的人群发出迟了半拍的叫好声。不过除了乔依，似乎没有人注意到那只不翼而飞的打火机，以及那声尖厉的啸鸣。
但那是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声音。七年前，在家乡江城，曾经贴着她的耳边擦过，五点八毫米口径重弹，身后的脑袋像开了瓢的西瓜，黏稠的脑浆和着血液喷溅到她的头上和身上。
——狙击手！
乔依被自己的这个认知惊得一跳，转过身，来回瞥了一眼，镜头迅速对准了后面那栋十层楼的楼顶。拉近，拉到最近！长焦相机像扫描仪一样仔细扫过去，似乎有什么闪过，然而下一秒，镜头中又是空空如也。
乔依举着相机，拨开人群，百米冲刺般向后面跑去。那栋楼的后门进不去，等她气喘吁吁地绕过几栋小楼到了前面，果然看见两名特警队员的背影，两人一般的高大挺拔，并肩大步向前，手里还拎着长方形的枪袋。
咔嚓咔嚓，乔依使出“葵花宝典”第二招，连按快门。
谁知两人听见身后的动静，并不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拉开路边一辆面包车的车门，动作迅捷地坐了进去，瞬间扬长而去。
乔依紧跑几步，却被路上横亘的一条水管绊倒，摔了个狗啃泥。
“月月，好月月，月月姐……”乔依跟着苏东月，从卧室到客厅，又从客厅到厨房。苏东月是杂志社的编辑，更是她的同乡兼二房东。
苏东月拢了拢栗色的大波浪鬈发，一边往脑后盘起，一边埋怨道：“你说你，没事去追什么狙击手，结果把相机也摔坏了！”
“可那是狙击手啊！”乔依抬起头，一脸的向往和仰慕，“长枪一划八百米，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后面几句是李白的《侠客行》好吧？”苏东月不屑地撇了撇嘴，拉开橱柜找东西。
“反正在我心里，狙击手，就是这样的风姿、气势！”乔依攥起拳头举了举。
“哟，我还以为你心里只有你的家熙哥哥呢。”苏东月摇头。
“说什么呢，都不是一回事。”乔依垂下眼帘，咕哝了一句，又马上不屈不挠地靠上去，递过去两张照片，“月月姐，你看，拍得有水平吧？投到《法制前沿》如何，苏大编辑？”
“你想钱想疯了啊？”苏东月无奈地瞥了一眼照片，“嗯，这两人身材倒是不错，可惜只有后脑勺。”
“那才能体现出狙击手的特征啊！特警队中最神秘的群体，神一样的存在！出现场执行任务，杀人、救人，一动手指就完成！”乔依感慨完，又小小地得意了一下，看看苏东月的脸色，换了软语央求，“要不月月姐你就先借给我，等这个月拿到工资，第一先还给你！”
“你不是拿到工资，第一先给豆豆买奶粉的吗？”苏东月扭头白了她一眼，“你这个月的房租还欠着我呢！”
“明天晚上我给你做糖醋排骨！”乔依脸上堆起讨好的笑。
苏东月哼了一声，“还糖醋排骨呢，只有三个月的试用期，我看你危险呀，再被炒鱿鱼，就等着喝西北风去吧！你以为谁都能进咱们平城焦点杂志社呀？我花了多大的人情才介绍你进去的，可你有哪份工是能做得长的？”
乔依唇角立刻垮下来，一脸的苦恼，“唉，娱记也不好当啊……”
“汪汪！汪汪！”乔依的手机应景地响了起来。
“有情况，我先走了。明天晚上记得早点儿回来吃糖醋排骨啊！”乔依揣起手机，一阵风一样冲出门。
历时一个多月的狗仔队生涯，给乔依带来的“后遗症”就是睡眠严重不足，终于，在又一次的潜伏和等待中陷入了梦魇中，黑暗、挣扎、鲜血、利刃……
砰——
乔依的心脏颤悠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
又是砰砰两声，乔依这才醒过神来，是有人在拍车窗玻璃，而她刚才竟然坐在车里睡着了。
“喂，这里不准停车，赶紧开走！”车外保安模样的人一脸不耐烦地挥着手。
乔依赶紧点头哈腰，迅速把车启动，挂挡、倒车……没办法，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谁让这里是高档住宅区，而他们干的又是偷拍的行径呢？
凌晨两点，有线人报料，女星唐诗诗和一神秘男子一同返回寓所。可怜乔依在寒风中苦守了几个小时，就为了拍到唐诗诗与神秘男一同走出公寓的照片。
唐诗诗十七岁出道，在娱乐圈打拼近十年后，成功嫁入豪门，并宣布息影。但她结婚不到两年，在今年春节后又高调复出，有传言她已与富豪老公签字离婚。
至于绯闻男主角，一传是富二代，一传是小白脸，至今未露真颜。
唐诗诗目前正在拍一部清宫戏，按照通告，她早上五点左右就应该出门了。乔依看了看暗沉的天，唉，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开车转了一圈，终于在小区后面一条街找到地方停下，看见马路对面有一台饮料自动售卖机，便下车走了过去。
捧着热乎乎的咖啡，乔依才觉得身上有了些暖意。一抬眼，竟然看见自己的车正在缓缓往后退，猛然惊觉刚才似乎忘了拉手刹，正巧这路面又是斜的。
这时车后面不远处的人行道上，正有个人晃晃悠悠地走下来，然后站在马路边不动了，完全没有注意到正在后溜的汽车。而此时车子在退过一条减速带后，因为路面倾斜角度变大，加速向那人撞过去。
“快闪开，有车！”乔依喊了一声，撒腿向车子跑过去。谁知那人往旁边退了两步，竟是离车子更近了。
乔依这一下真是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改变方向，脚底铆足了劲，拼了命地向那人飞扑过去。
嘭——砰——
一声是乔依把那人撞倒在地，另一声是乔依的车撞上了后面停着的一辆车，顿时尖厉的汽车警报声响彻了整条街道。
乔依摔得七荤八素，倒不是很疼，因为那个倒霉蛋做了她的肉垫。她气急败坏地撑着那人的身体抬起头，冲他吼了一句：“你是瞎子还是聋子啊？”
那人表情有些愣，额头满是鲜血，几乎连眼睛都被糊住了。
乔依吓了一大跳，这，这应该不是被她撞的吧？
这时背后响起刹车声，有人来了！乔依心想撇清干系要紧，连忙跳起来闪到自己的车后面。
一辆橙黄色的跑车靠到路边停稳，居然是辆结婚的花车，车牌处还贴着写着“百年好合”的红纸，里面的人动作敏捷地开门出来，却是一身黑衣，背影高大挺拔，在清晨未明的雾霭中散发着沉静冷冽的慑人气息。
黑衣男子走过去，看了一眼地上的人，抬脚踢了踢：“小孟，挂了？”
像死鱼一样瘫着的人懒洋洋地爬起来，嬉笑着露出一口白牙，“老大，你可来了，再不来我就真的挂了……”
黑衣男子轻哼一声：“活该。”伸手把他推进车里。
乔依悄悄探出头来张望了一眼，又迅速缩回去。自己的车尾瘪进去好大一块，这还不算，关键是，后面那车，是辆宝马啊，蹭花点儿漆她都赔不起，何况现在是连车前灯都被撞裂了。
看着斜前方不远处黑黢黢的摄像头，乔依刚冒出来的畏罪潜逃的心也死了，抚摸着被撞扁了屁股的昌河小面包车，心头滴血，欲哭无泪。再转过头，借着昏暗的路灯，看清了那跑车尾部一头犟牛的车标，咕哝了一句：“骚包！”
仿佛为了验证她的话，兰博基尼跑车示威似的一声轰鸣，以令人侧目的速度扬长而去。
车上头破血流的人拿了块毛巾按着额头上的伤口，咧了咧嘴，“不行，恐怕得去医院缝两针，否则要毁容了。唐诗诗这娘儿们下手也太狠了！老大……”
“别叫我老大！孟大少爷，以后您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儿，直接打120，要么110。”方向盘猛地一转，急刹、掉头，轮胎与水泥路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孟哲的脑袋差点儿撞到风挡玻璃上，连忙坐好了系上安全带，却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这人命关天的事，非得你余队出手相救啊！”
余浩一记冰冷的眼刀扫过他血淋淋的额头，“我看你脑门硬着呢。”
“唉，要是被我家老爷子知道了，非得立马犯病，那可真要出人命的。”孟哲无奈地叹口气，“我也是没办法，正门那儿一票狗仔队围着呢，这地界、这时段又没法打的。”
说话间又经过先前停车的地方，余浩瞥了一眼，昌河小面包车已不知去向，心中一动，问道：“刚才那人，你看清了吗，长什么样？”
孟哲摇头，“没，她刚好背光，我眼睛又给血蒙住了，就看见她头发比我还短，要不出声我还以为是个男的。”
余浩眯了眯眼，没有说话，似乎若有所思。
孟哲忽然一挑眉，嘴角含了点儿不怀好意的笑，“你不会好几年了，还惦记着那丫头吧？”
余浩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默不作声。
孟哲感觉气氛不对，咧咧嘴，乖乖地不再出声。
车子开到医院急诊室门口，墨黑的天边已经透出隐隐的霞光。余浩熄了火，把车钥匙扔给孟哲，“自己进去吧，我今天值班，得赶回去早训。”
“咦，这儿离兴北九龙桥二十多千米呢，你不开车？”孟哲问。
“开你的车？算了吧，外面有的士。”余浩边说边解开安全带。
“怎么，嫌我的车太招摇？”孟哲哧的一笑。
“是太花哨，也就我的队员结婚，借它充充场面而已。”余浩开了车门，却又扭头看他一眼，嘴角略略扬起，“这车啊，随人。小孟，你也收收性子吧。”
00孟哲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一手按着额角的伤口，一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儿委屈地想：长我这样怎么了？想当年警校同宿舍的几个人，要论相貌堂堂、英俊无敌，我孟少是公认的第一，第二才轮得到你余石头的那张雕像脸……
“唉，果真是本命年难过，霉运不断！”乔依看着交了房租后空空如也的钱包，站在苏东月背后，一脸的怨念。
“谁让你不拉手刹的？还好只是撞坏了宝马前灯，要是把人撞了，哼哼……”苏东月放下卷发棒，凑到镜子前面，开始画眼线。
“我那不是没睡醒吗？半夜两三点爬起来，我过的就是美国时间，不，英国时间！”乔依无力地耷拉着脑袋。
“你就是睡到下午三点起来也一样不清醒！”苏东月画完眼线又开始涂眼影，边涂边说，“我真奇怪你是怎么考到的驾照，太危险了，就是一马路杀手！”
“我……”乔依不说话了，垂下眼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半晌，低低叹了口气。
苏东月停下手，扭头瞟了她一眼，有点儿不忍心，“乔依，我看你还是趁年轻，找个有钱人嫁了吧，别浪费了你的本钱。”
“我的本钱？”乔依站直身，看着镜子里苏东月凹凸有致的身段和美艳面容，再看看自己，五官虽然精致，是标准的鹅蛋脸和杏眼，但素面朝天，也谈不上有多漂亮迷人，最多算是清秀。个子倒是够高挑，足足高了苏东月小半个头，可这身高，当模特嫌太矮，找男朋友又是个麻烦。
“你看你，留什么寸头，不男不女的。”苏东月看着她直摇头，又拽了拽她身上肥大的旧T恤，“人靠衣衫马靠鞍，三分长相七分打扮，你懂不懂？”
“我懂。”乔依伸手把T恤多余的布料在身后收紧，然后侧过身，摆了个“S”形的姿势，对着镜子抛了个媚眼，捏着嗓子嗲声嗲气地说道：“做女人，‘挺’好！”
苏东月扑哧一声笑出来，“乔依，行，你其实有潜力的……”
“唉，真挺起来也没用。”乔依在飘窗台上坐下来，颓然叹了口气，“本钱再多，带着豆豆，就起码贬值了一半。”
“所以说让你找个有钱人啊，有钱人不在乎多养个把闲人。”苏东月目不斜视，好整以暇地往脸颊上扫着腮红。
“那你怎么不去嫁个有钱人啊？这么辛苦当个小小编辑，太浪费你的本钱了，大美女！”乔依促狭地笑。
苏东月涂好口红，抿了抿嘴，然后转过身，一本正经地道：“乔依同学，你听好了，嫁个有钱人不是我的志向，成为名杂志的名主编才是我的志向。”
“可这两者并不冲突啊。”乔依眨眨眼。
“呀，你以为有钱人那么好嫁的？我可不想变成豪门怨妇。”苏东月甩了甩头发。
“我知道，金钱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嘛。不过对我来说，是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乔依扭头看着窗外，又开始神游太虚，“爱情，对我来说太奢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