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器还没修好，连暖气也出了问题，温度徘徊在十五摄氏度就上不去了。乔依向杂志社请了病假，抱着豆豆，裹着毯子，窝在飘窗台的一角，看着外面的积雪发呆。
路上的雪早就成了灰色的泥泞，只有窗下花圃的位置，还铺着白白的一层，上面有几个顽皮孩子留下的脚印。
豆豆打了个喷嚏，乔依把毯子裹得紧了些，看了看扔在一边的手机，伸手够过来，手指搭在重拨键上。
她已经连着三天打电话给余浩了。
第一天，周日，余浩一整天不接电话。倒是孟哲打电话给她，先问她苏东月的胳膊恢复得怎么样了，然后“顺便”问她发烧好了没。乔依一听就知道是余浩指使的。
第二天，中午，乔依打过去，铃声响了很久之后，被一个声音和蔼的男子接了。那人只说余浩不在，自称姓徐，是余浩的搭档，然后就开始夸“我们小余”怎么怎么好，直说到乔依的手机电池没电，自动关机了。乔依听得直冒汗，心想他们特警队不都是精兵悍将吗？怎么还有《大话西游》里唐僧式的人物？
第三天，傍晚，余浩的手机是个大嗓门的年轻声音接起来的，张嘴就是一句：“队长带人练雪地伏击去了，还没回来。嫂子您有啥事，要我转告不？”
乔依被那声“嫂子”叫得眼前一黑，磕巴地道：“谁、谁是你嫂子啊？”
对方似乎愣了愣，随即炒黄豆一样嘎嘣脆的声音又响起来，“没错啊，来电显示是‘媳妇’……”
“不好意思，是我打错了！”乔依迅速合上手机，默默地深呼吸两下，然后攥紧双拳，大叫道，“余浩，你给我滚出来！”
今天，又会是谁接电话？乔依吸了口气，正待按下去，却见显示屏一亮，有电话打进来。
林沐阳？乔依心里一惊。这还真是兄弟俩，不过是醉了场酒，便都接连几天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天晚上还发生了其他什么事吗？乔依有些忐忑地按下接听键。
“乔依，我要回老家了。”林沐阳的声音如常，听不出什么情绪，就像是临出门前跟老朋友知会一声。
“这么快？离春节还有大半个月呢。不过早点儿回去也好，春运快开始了，到时候火车票机票都紧张。票买好了吗？”乔依也像老朋友一样开口。心想也许是自己多虑了，他不过是这几天太忙了而已。
“买好了，明天中午的火车。乔依，明天早上你有空吗？能来我这儿一趟吗？”林沐阳似乎是迟疑了一下，才有些抱歉地道，“对不起，我那天喝醉了，你的生日礼物，还没来得及给你呢。”
“你太客气了，木头。再说我也喝醉了呢，嘿嘿。”乔依笑了笑，却觉得自己的笑声干巴巴的。
林沐阳没有多说，只是讲清楚地址，就挂了电话。
乔依拿着手机，盯着重拨键看了几秒，决定先不给余浩打电话了。
第二天一早，乔依就到了林沐阳的住处，看看时间还早，在门口转了好几圈，直转得心乱如麻，这才上去按门铃。
《兰花草》的悦耳铃声反复响了两遍，门才被打开，乔依的笑容僵在脸上，门里的人也显然是满脸的惊讶。
“金……金姐……”乔依反应过来，先开了口。
“来找林子的？”金姐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嘴角，侧身让了让，“进来吧。”
乔依低着头，跟着她往里走，尽量不去看她那在宽大的男式衬衣下面的两条光腿。
“林子，你的客人来了！”金姐把她让到沙发上坐下，便转身进了卧室。
过了片刻，林沐阳从里面出来，穿戴得整整齐齐，连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
“这么早，乔依？”林沐阳给她倒了杯水，神色如常。
“是……是挺早的，不好意思啊，打搅你了。”乔依握着水杯，只觉得屋里暖气太足，额头都快渗出汗来了。
“干什么这么客气？喏，送你的，迟了几天，别介意。”林沐阳把一个包着漂亮彩纸、打着蝴蝶结丝带的方形盒子递给她。
“谢谢。”乔依讪讪地接过，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乔依——”林沐阳看着她，黑曜石般的瞳人中涌动着莫名的情绪，声音缓缓低沉下去，“我这次回去，大概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了。我签了份很不错的合约，要回南方发展了。”
“哦，好，很好啊！等你大红大紫了，可别忘了我这个小粉丝。”乔依努力笑了笑，却觉得鼻子发酸。果然，今天，是来做了结的。
“怎么会？”林沐阳轻笑，却别开了目光，“你可不是一般的粉丝，记得，我们是朋友。”
“你说话算数，我们，永远都是朋友？”乔依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嗯。”林沐阳郑重点头，看着她道，“我说话算数。乔依，我会为你写一首歌。”
“我还有事，先走了。祝你一路顺利！”乔依站起来，她怕再多待一秒，眼泪就会流出来。
“我送你下去。”林沐阳也站起来。
“不用了。外面很冷。”乔依从包里拿出个小袋子，“差点儿忘了，你的丝巾，我终于找到方法把它洗干净了，还给你吧。”
林沐阳接过来，欲言又止：“乔依——”
“再见！”乔依落荒而逃般开门出去。
金姐听见门响，从卧室里晃出来，见林沐阳低头摆弄着那条爱马仕丝巾，哧地一笑，“这不是去年你生日时，我送你的吗？怎么到那丫头手里转了一圈？”
林沐阳把丝巾扔到一边，语气不善，“你的衣服在后阳台，已经干了。你可以走了。”
“哟，干什么？这河还没过呢，就要拆桥？”金姐靠着他坐下来。
林沐阳皱了皱眉，往旁边挪了挪。
“好了，我不会碰你的，小家伙！”金姐勾了勾嘴角，伸手拿过那条丝巾，抚摸了一下，叹道，“我跟东方算是彻底掰了。林子，相信我，我会把你打造成一匹影坛的黑马。不出一年，你就会红遍大江南北的！”
乔依回到家里，豆豆还没醒，苏东月也正在睡回笼觉。她在桌前坐下，仔细地拆开包装纸，打开礼物盒子。
里面是一条项链，吊坠是一颗水滴状的水晶，晶莹剔透，仿佛一滴眼泪。
乔依并没有把它拿出来，只是轻轻抚摸了一下，冰凉的感觉。然后她打开抽屉，拿出林沐阳送她的那枚四叶草戒指，放进盒子里，缓缓合上，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中午的火车，十二点半，在东站旁的晨光茶室等你。”乔依这次没有打电话，只是给余浩发了条短信。
十二点半，余浩准时出现在晨光茶室，几乎一分不差。他大步走到乔依面前，把一篮子土鸡蛋放在了桌上，“我一队员从乡下带来的，我一单身汉也没用，给豆豆吃挺好，正准备给你送去呢，怎么你要走了，回老家过年吗？”
我哪里还有老家？乔依默默地咬了咬牙，“不是我，是你弟弟要走了。”
“林子？他当然要回老家过年了。他父母都在那边。”余浩大大咧咧地坐下。
乔依看着他，缓缓道：“他说他不回来了。”
余浩显然对这个消息一点儿也不吃惊，淡淡地道：“他签了天翼娱乐，短时间是不会回来的。不过应该很快能在电视上看到他，天翼向来是捧一个红一个的。”
“想不到你对娱乐圈的事情也挺清楚呀。你这个弟弟对你还不错吧？”乔依问。
余浩听出她语气中的讥讽，怔了一下，“嗯，还不错。”
“可你有把他当作弟弟吗？”乔依睁圆了双眼盯着他。
余浩定定地看了她几秒钟，伸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要论资排辈，我是长，他是幼；要论先来后到，也是我先来，他后到。不是吗，乔乔？”
“别叫我乔乔！”乔依垂下眼帘，低声道。
“好，就叫你乔依，你本来就是乔依。以前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就当是林子先认识的你。可是乔依——”余浩话锋一转，停顿下来。
乔依抬头看着他，有些惊疑地等着他下面的话。
“林子才二十五岁，他的梦想是大屏幕，是舞台和聚光灯，而不是柴米油盐。有些话，他即便心里想，也不会说。说出来，就是负累。”余浩直视着她的双眸，目光深邃而坚定，“但我不同，我想和你在一起，乔依。我这个人很死心眼，认定了，就是一辈子。过去，现在，将来，永远不会变。”
这算是表白吗？乔依紧紧攥着茶杯，只觉得胸口有股辣辣的东西在流淌，所到之处，像被火炙伤了般的痛。她深吸了口气，缓缓地道：“余浩，你对谁都是这么霸道的吗？你怎么不先问问我想不想和你在一起？”
余浩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微微眯了下眼睛，“那你想和谁在一起，你那个家熙哥哥？他当初既然能丢下你一个人，就不会回来了。”
乔依听到“家熙”两个字，脸色一下子变白，刷地站起来，“我为什么非要和谁在一起？我自己一个人过一辈子不行吗？”
“乔依——”余浩也站起来，抓住她的胳膊，“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乔依盯着他的手，低声道：“求你了，余浩，你放了我，行吗？”
余浩两条浓黑的眉毛压得低低的，紧紧盯着她，双眸中波涛翻滚，良久，终于黯了黯，松开手，看着她匆匆离去，消失在门外。
腊月二十八，苏东月终于拆了胳膊上的夹板，坐上飞机回老家过年了。临走前，她看着乔依，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乔依，听姐一句话，这世上的好男人越来越稀有了。既然遇上了，有错杀莫放过啊！”
乔依装听不懂，笑了笑，“快走吧，说不定飞机上有艳遇。”
除夕的年夜饭，乔依和豆豆是到楼下与王奶奶一家一起吃的。老老少少热闹了一整个晚上，电视里的零点钟声响过，乔依抱着早就睡着了的豆豆回了楼上。
豆豆睡着了，乔依拉开窗帘，外面一片安静。她坐在飘窗台上，呆呆地看着路上。
这间卧室靠着一条不宽的马路，除夕的子夜，新年的零点，乔依坐了很久，都没有一辆车经过，也没有童年时家乡热闹的鞭炮声，扭头看了一眼还在酣睡的豆豆，忽然觉得被无边的寂寞孤独包围了。这世界再大，却仿佛只有她一个人。
乔依站起来，准备去苏东月的房间找本狗血无比、虐死人不偿命的言情小说来安慰一下自己。苏东月走得急，卧室里跟被盗窃过一样乱七八糟，倒是有本杂志端正地摆在书桌正中间，煞是显眼。
余浩孤家寡人一个，除夕的班向来是他值。初一早上交了班，无处可去，也不忙着走，等着九点钟开始的团拜。
正闲聊着，手机响了。余浩一看来电显示，心里就是一紧，赶紧接起来。
“余浩——”电话那头，乔依只是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便顿住了。
“怎么了？乔依，怎么了？”余浩听见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你今天有空吗？能现在过来一趟吗？”乔依的声音有些沙哑，似是压抑着哽咽。
“你在家？我马上到！”余浩打了声招呼，飞快地冲下楼。平时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他心急如焚开得飞快，加上大年初一交通顺畅，半个小时就到了。
乔依打开门，余浩迅速地扫视了一眼室内，没有异常，一向素面朝天的她甚至化了淡淡的妆，但还是掩不住红肿的眼睛。
“发生什么事了？”余浩把声音尽量放得轻柔平稳，“别怕，有我在。”
乔依咬了咬下唇，抬头，长睫下的双目水波潋滟，“大家都回家过年了……就剩下我……”
余浩一颗心暂时安定下来，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故作轻松，“其实我也是无家可归，每年都是一个人过年，没意思。”
乔依的睫毛忽闪了两下，“那不如，今年我们一起过吧，热闹一下。”
一起？一起。
余浩心头一震，依旧站得脊背笔直，一动也不动，嘴角却缓缓牵起，“好，一起。”
乔依于是就笑了笑，那笑容仿佛让冰雪瞬间消融，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柳枝抽出嫩绿的新芽，然后她语调欢快轻柔地说：“快进来吧，站在门口不冷吗？”
余浩“哦”了一声，随她走进客厅，明明是冷硬的瓷砖，却感觉像踩在棉花上，心中充满了柔软的温暖，有种不敢置信的美好和喜悦。
他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让乔依在短短的几天内改变了主意，但他从来不会纠结于过程，而只看重结果。也许正如孟哲说的，女人的心思不能用常理去推断，何况是面前这个行事一贯出人意表的女孩。
他只知道，现在，她需要他，所以，他来了，哪怕前面等待他的是刀山火海，他都会一往无前。
乔依急急忙忙去给他倒水，慌乱得差点儿打翻了茶杯。余浩站在一旁，也有点儿手足无措。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前面不是什么刀山火海，而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温柔乡。
“快坐下！这么早把你叫过来，还没吃早餐吧？我去煮汤圆，好不好？”乔依双手捧着茶杯，雪白的脸上微微染上了一层红晕。
余浩本来想说已经吃过了，而且吃得还挺饱，但一听她说要去煮汤圆，马上改口道：“好啊。”他知道在乔依的家乡，新年的习俗是大年初一早上吃汤圆，取个团团圆圆的意思。
乔依把茶杯递给他，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端出来两碗汤圆。细腻莹白的骨瓷碗，每碗里面装着两黑两白四个汤圆，汤圆的个头比平常的要大很多。
“两个白糯米黑芝麻的，两个黑糯米花生馅的。四个，新春四季平安，四平八稳。”乔依娓娓道来。
“原来吃汤圆还有这么多讲究？”余浩拿起勺子，一口就是一个。
“好吃吗？”乔依才只咬了一小口，看着他嘴角含笑。
“嗯，好吃。”余浩点点头。汤圆本来已经很甜，乔依煮的时候在水里还加了糖。好在又放了些金黄清香的桂花，才不至甜到发腻。他本不喜欢吃甜食，但这可是乔依亲手煮的，为了衷心表示好吃，三下五除二，就把剩下三个汤圆吃光了。
乔依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拿起他的空碗，“锅里还有呢，我再给你盛一碗。”
于是转眼间余浩面前又多了六个汤圆。
“新的一年，六六大顺。”
余浩咬了咬牙，继续以风卷残云的气势把那六个大汤圆吞下了肚。这回，他彻底撑着了，生怕乔依再给他来一碗，连忙站起来，伸手收了两个人的空碗和勺子，“我去洗。”
“哎，不用，放那儿我来。”乔依跟进厨房，余浩已经手脚麻利地开了水龙头，抓起了洗碗布。
当啷！余浩在她的目光注视下，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手一滑，细薄的骨瓷碗掉在不锈钢洗碗池里，裂成了两半。
“岁岁（碎碎）平安、岁岁平安！”乔依连忙说。
“不好意思啊。”余浩挠了挠头。
“看你笨手笨脚的，平时很少进厨房吧？”乔依问。
“主要是忙，一般都在食堂或者外面吃。有空的时候，也会自己下厨房。”余浩解释。
乔依眼睛一亮，“哦，那你有什么拿手菜？改天请我吃好不好？”
“我只会煮方便面。”余浩不好意思地笑笑。
乔依扑哧一笑，“方便面那还用煮？不是泡的吗？”
“一般饮水机的热水只有八十摄氏度，煮的比泡的好吃。真的，不信你试试，加两根火腿肠更好吃。”余浩特真诚地望着她。
乔依笑得几乎弯下腰去，忽又站直了，道：“你故意逗我的吧？”
余浩脸上仍是一本正经，“当然不是。我十六岁自己出来上学，就是吃食堂，吃惯了。再说现在我们食堂三顿都是自助餐，很丰盛，很好吃。所以也就偶尔煮煮方便面。”
乔依听了他这话，不禁有点儿心酸，“你吃了十几年食堂，都没吃腻吗？”
刚才还在夸奖食堂有多好的人，立刻改口道：“当然吃腻了！可是没办法，又没人肯给我煮饭。”
“讨厌，我不跟你说了！别把我这个碗再砸了。”乔依转身出了厨房。
余浩暗自一笑，低头小心翼翼地把剩下那个碗洗干净，然后就着冷水洗了把脸。
他要确认他不是在做梦。
那双灵巧的纤手，能打出斯诺克满杆，居然还会做汤圆！遇上她，能和她在一起，是他人生最大的奇迹！
豆豆醒了，乔依给她换上新衣服，收拾一新带出来，指着余浩说：“豆豆，叫叔叔。”
余浩蹲下来，摆出自以为最温和的笑容，可豆豆还是一下子藏到了乔依背后，任乔依怎么拽都不肯出来。
“她怕生。”乔依不好意思地解释。
“没关系。我向来不讨小孩子喜欢。”余浩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有种说法是小孩子都有灵气，也许是我身上杀气太重。”
“你真的杀过人？”乔依睁大了眼睛。
余浩点点头。
“杀人是什么感觉？”乔依追问，像个既兴奋又好奇的孩子。
“今天是大年初一啊，我们别讨论这个了。等豆豆吃完早餐，我带你们去逛庙会！”
豆豆开始不肯接近余浩，甚至哇哇大哭。但当她一手举着棉花糖，一手举着糖葫芦，高高地骑在余浩的脖子上的时候，终于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