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腿,修长而优美,就像他的狙击枪,纤长的枪身,昂扬笔直,漂亮得触目惊心,带着浑然天成的傲然气质。
他的乔依,他的狙击枪,他的至爱,他的光荣与梦想,他的辉煌与骄傲……所有的一切,都在离他远去。
“如你所愿,我以后再也拿不了狙击枪了,这下你满意没?”绝望的火焰烧穿了胸膛,热血不受控制地涌上头顶。
彼此的舌尖纠缠在一起,把所有的呻吟与呼吸都搅乱,炽热、沉重,带着压抑的绝望气息,仿若最后的疯狂……
——那一刻,肌肤相亲,唇齿相依,骨肉相连。
有什么东西在心头撕裂开来,乔依缓缓闭上了眼睛。
耳边传来悠长的呼吸声,乔依睁开眼,撑起半边身,低头凝视着枕畔的人,缓缓伸出手指,虚虚描绘那光影下半明半暗的轮廓,仿佛这样就能将一切深深刻入心头,永不磨灭。
啪,乔依关了台灯,在黑暗中将嘴唇轻轻贴在了他的额角上,良久,两道泪水无声滑落。
如果他没有开那一枪,如果路家熙没有死去,那么后面的一切,也许就都不会发生了吧?
可是,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
下午她在去幼儿园接豆豆的路上,竟然遇见了罗丹。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摆出微笑走上前打招呼,甚至在闻到那熟悉而刺鼻的药油味儿后,关心地问了一句:“小罗你受伤了?”
罗丹这次没有以往的热情,而是冷着脸,淡淡地道:“训练时受了点儿小伤,过几天就好了。”
真是狭路总相逢,她本来就心里不舒服,当下也不再作态,揶揄一句:“用上了你家的独门药油,应该明天就能好吧?”
罗丹眉毛一挑,盯过来。她毫不示弱地瞪回去。罗丹却忽然红了眼眶,垂下眼帘,低声道:“再好的药,也治不好余队的伤……”
“余浩?他受伤了?我怎么不知道?”她心中惊疑不定。即便是余浩真的受伤了,应该也不会很严重,因为她刚才出门时还没收到消息,可怎么罗丹的样子仿佛要世界末日了?
罗丹哼了一声,“你除了躺在床上吃各式各样的补品,还能知道些什么?”
她听了这话,不由得沉下脸来,忍着气道:“那么还请罗警官告诉我这个一无所知的家属一声,余队长他哪里受了伤,严重不严重?”
罗丹不理会她语气中的挑衅,看了她一眼,缓缓地道:“外伤再怎样,也比不过内伤。余队他,就要调离特警队了……”
这么大的事,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余浩竟然什么也没跟她说,而这个罗丹……她打断她的话,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撇撇嘴,“不在一线干,更好,他当了十年特警,也该换个安稳的地方了。”
罗丹看向她的眼中射出怒火,“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你根本不了解他!如果能升到副大队的位置,他就不用离开特警队了!可他现在的状况,我都没办法帮他……”说到一半,惊觉失口,立即刹住了话头。
乔依忍住心头的愤懑,缓缓将她上下扫视一遍,“原来特警队真是藏龙卧虎。”
罗丹脸色白了白,“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一名普通的特警队队员。”
普通?谁家普通女儿,有如此胆色。她脸上忍不住现出讥讽的笑。
罗丹恨恨地咬了咬嘴唇,仰起头,“我行得正坐得端,告诉你也不怕,当初我进特警队,就是为了他!可惜迟了一步,我也不怨天尤人。但你这样漠不关心,真是辜负了他对你的情意!”
她不想再听下去了,她扭头想走,罗丹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走得倒轻松,可他却要走得像一个笑话。”
“你什么意思?”她转回身,拨开她的手。
“如果不是因为你,他早就升到副大队了。”罗丹眼中夹杂着惋惜与不甘,“你自己什么出身来历,你自己明白。对他的影响有多大,你又明不明白?上次的人质事件,他担了多大的嫌疑,你又知不知道?你账户里突然多出来的那笔钱,虽然你说那是姓路的还你的钱,你最后也没收,可那说得清吗?现场人人都看见你扑过去哭,比死了亲娘还伤心。他没告诉你吧?他已经不是一中队的队长了,这几个月他一直都在培训新人,一次任务也没让他出过……”
“够了!”她惨白了脸,低喝一声,“这些话,还轮不到你对我说!”沉重的往事山一般压过来,她除了强撑着满不在乎,还能怎样?她终究还是连累了他。
罗丹咬了咬下唇,胸口起伏,涨红了脸,“我可以什么都不说,可你封得住别人的嘴吗?那些照片,堪比艳照门了……”
她本已转身想走,听到这句话,心头一震,缓缓回过头,“照片,什么照片?”
“姓路的当宝贝一样收藏着的照片!”罗丹冷笑,“那种照片,说你们只是同乡关系,谁会相信?即便是过去的事情,可又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这样的耻辱?”
当年那些照片,不是已经被路家熙烧掉了吗?难道他竟然一直留着?她如遭雷劈,定在那里,浑身僵直,脑中嗡嗡作响,嘴唇颤抖着,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罗丹见她这副样子,似乎也于心不忍,叹了口气,道:“抱歉,我是关心则乱,也许话说得重了。可这些都是事实,你若对他无心,便不要再拖累他。”
若对他无心,便不要再拖累他。她能放下这颗心吗?
乔依从床上起身,进了洗手间,看着镜中自己姣好的身体,闭上了眼睛。那些照片,既然余浩都看过了却没提起,那么就说明已经没有解释的必要了。无论当初是自愿,被骗还是被逼拍下的,一旦公之于众,就没有了分别。罗丹说得对,是个男人都受不了。
余浩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既然对她瞒下了所有这些事,就不会因此而抛下她。那么,就让她来做个正确的了结吧,就让她,来让他心甘情愿地放手吧。
乔依突然想起之前看到过的一句冷笑话:你这样的,就不该嫁人;要嫁,也是嫁祸于人。
他上辈子一定是欠她的,这辈子才会这样被她拖累。她跨进浴缸,打开水龙头,嘴角缓缓泛起一抹自嘲和辛酸的笑。
余浩在孩子隐约的哭声中醒过来,扭头一看,被褥凌乱,乔依不在身旁,浴室透着灯光,自己额角似乎还有凉凉的水迹残留着。
他赤脚跳下了地,揉了揉额头,准备去看看豆豆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滚到床底下了。冰凉的地板给他昏沉沉的头脑里注入了一丝清醒,隔壁豆豆的哭声,更衬得浴室里静悄悄的,只有潺潺的流水声。
“乔依?”余浩抬手拍了拍门。
没有回答。
之前的混乱情景涌入脑海,乔依的话敲打在耳膜,余浩的酒一下子完全醒了,背后发凉,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乔依?乔依!”余浩又拍了两下,心突然慌得没了底,他来不及多想,本能地退后半步,用力一脚踹了上去。
哗啦一声脆响,双层磨砂玻璃门顷刻碎裂,余浩拉开门冲进去,一声“乔依”卡在喉咙里,一瞬间心跳都仿佛停止了。
浴缸上方的水龙头开着,水几乎快溢了出来,不见乔依的人,只余一把黑发飘散在水面上。
“咳……咳咳……”乔依睁开眼,发觉自己湿淋淋地躺在床上,只觉得后脑生疼,喉间辛辣,昏沉沉的像是在脑袋里塞了铅块。
她听见耳畔一声吁气,混杂了无比的庆幸和无边的哀痛。吃力地侧了侧头,看见余浩就在眼前,双目血红,脸色看起来很吓人,活像刚刚死过了一回的是他而不是她。
“乔依……”余浩长叹,执起她的手,低下头,把脸埋在她的掌心,背脊起伏,良久不语,直至她冰凉的手掌感觉到了温热的湿意。
“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只要你,好好的。”余浩的语音压抑而深沉,甚至带上了嘶哑的颤音。他说完,似是不忍再多看她一眼,站起身,缓缓向外走去,左腿有一点儿瘸,每走一步,都在地板上留下一个带血的脚印。
乔依看着他的背影,半张着嘴愣住,脑中一片混乱。发生什么事了?最后一段记忆,好像是在浴缸里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然后眼前一黑……
她想叫住他解释,然而喉咙似乎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塞住,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桂姐拿着大毛巾和吹风机推门进来,扶起她,一句话也不说地帮她换衣吹头发,最后还是在吹风机的轰鸣声中红了眼眶,摇头叹道:“好好的,这是怎么了?作孽呀……”
乔依像只布偶似的任她摆布,大脑麻木得不能思考,心口空荡荡地疼,仿佛缺了一个大洞。
咔嗒,余浩打开了面前的枪柜。
整整齐齐的三支枪。他的枪。
他抬起手,缓缓抚摸上去。
金属的质感,冰凉、光滑,泛着幽冷的光。
他拿出了那支狙击枪,在地板上坐下,闭上眼睛,熟练地拆卸、分解。
想起那一年,狙击队选训教官拍着他的肩头朗声笑道:“你小子,就是为枪而生的,天生的狙击手!”
其实没有什么是天生的,卧姿、跪姿、坐姿、立姿,七斤重的枪,一端就是几个小时;抗寂寞训练,靶壕里,一待就是五六个小时,就那么一动不动,安静、寂寞,只有阳光通过透光口洒下来。
狙击手,注定是孤独的。
五千米负重长跑,两百米急速往返跑,当心跳达到每分钟一百六十次以上后,气喘吁吁地跑到靶位,举枪,射击,枪枪十环,而且是内十环。
首发必中!狙击手的使命。
每一次,子弹呼啸而出,只会有两种结果:成功,或失败。带给狙击手这一次的光荣,或后半生的愧疚。
他会用称黄金用的秤来称子弹,精确到0.01毫克;他用双头靶纸,模拟人质与歹徒。他用施华洛世奇的狙击瞄准镜——世人知道这个牌子,大多是因为水晶饰品,却不知,在光学精密器材上,施华洛世奇一样有名。
水晶的光华与纯洁,狙击枪的杀伐与冷血。
他,是冷血的吗?
余浩睁开眼,拿起油布,仔细地为他的枪做保养。
最后一次保养。从今而后,这杆枪,再不属于他。
十年,一个人的十年,可以用来做什么?
他用来熟悉这杆枪,爱上这杆枪,信任这杆枪。
三十岁,狙击手的黄金年龄,而他,却不得不急流勇退。
不舍。
他不能与枪分割,那就如同将他的臂膀生生断去。
血肉相连,痛!
痛彻心扉,却仍然要放手。
一连串的轻响,余浩将枪组装完毕,站起身,放回枪柜,看了最后一眼,缓缓合上柜门。
转过身,后面齐刷刷站着一排人,挺拔肃穆,仿佛阳光下的白杨林。
“队长,其实即便你拿不了狙击枪了,也不必……”包望华的声音干涩。
“我已经不是你们的队长了。”余浩淡淡一笑,轻拍向他的肩头,却在触到时手上加上了力道,眼神也由落寞变得凝重,“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狙击手,会比我还好!”
包望华心头热血翻涌,不由自主地挺胸,抬头,双脚啪地立正,敬礼。
“队长!”大家不约而同地立正,敬礼。
余浩想抬手回礼,胳膊却仿佛有千斤之重。
啪!他的手敲在了包望华脑袋上,朗声笑道:“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至于吗?从这儿到东阳分局,才几千米的路程,有空记得来看我。”说着朝众人环视而笑,“谁来我请谁吃饭啊。”
“我知道,对面有家不错的烤肉店。”柯乐抢先回应。
“就是嘛,大家以后还是兄弟,肯定还有合作机会。”余浩说着又拍了拍柯乐,“你小子快成美食地图了。”
“难得宰你一回。”柯乐眼睛发酸,脸上却笑得欢。
兄弟,一起扛过枪,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柯少爷,以你的家底,还惦记着宰我?”余浩扬起唇角。
“你是老大嘛……”柯乐学着孟哲的叫法,眼中有水光闪动。
踏出特警大队的门,余浩方才的神采飞扬迅速消失无痕。他抬起头,正午时分,蓝天白云,阳光耀眼。
“老大!”孟哲在对面,靠在车门上,向他招了招手。
余浩扭过头,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过去。
上了车,孟哲看了看他微微发红的眼角,摇了摇头。
“我这眼睛,现在受不了强光,太阳一照着就要流眼泪……”余浩把头向后仰,掏出一小瓶眼药水,滴了几滴,然后拿出墨镜戴上,周围的景物一下子暗淡了下去。
“你呀,唉,调你去分局,不是更好吗?咱也算是奉献过青春洒过热血了。”孟哲一边开车一边慨叹。
“我就是受不了坐办公室。”余浩坐直了身体,拍拍他的肩头,“不如我去你那儿,也混个款爷当当?”
“那倒好。”孟哲笑了笑,“咱兄弟联手,所向披靡……”
“先去趟火车站,东站。”余浩突然道。
孟哲侧头瞥了他一眼。
“乔依……今天回江城。”余浩的声音沉下去。
孟哲又扭脸看了他一眼。超黑大墨镜罩着半边脸,只看得见他绷紧的下颌和紧抿的唇角。心里叹了口气,打了左转灯,掉头向火车东站开去。
到了火车站,余浩却又不下车了。
“你说你这是何苦?”孟哲撇撇嘴,“后悔了吧?”
“是怕后悔,所以最后我只签了分居协议。”余浩闷声道。
“你就不怕放她跑了就再不回来了?”孟哲摇摇头,“算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
站台上,乔依不停地看手表。
“别看了,都闹到这份上了,人家不会来啦。”苏东月拎起她脚边的旅行袋,“要开车了,上去吧!”
乔依又抬起手腕看了看。一点十分了,还有五分钟就开车了。
今天一早,她就给余浩发了短信。只不过,她也不知道,他来,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但,终究还是放不下吧?
乔依接过袋子,另一只手牵了豆豆,向车门走去。到了门口检了票,一脚踏了上去,还是忍不住回头忘了一眼。
人来人往,却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孟哲开了车门,笑嘻嘻地坐进去,“走了,三步一回头的。”
余浩面无表情,低低“嗯”了一声。
孟哲开过一个街口,红灯停下,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几下,还是忍不住道:“放心吧,她过不了几天就会回来的。”
余浩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你还别不信,我看女人,一看一个准。要不要赌一把?”孟哲得意道,“就凭她只带着那点儿行李,一个星期不到就得转回来。”
余浩看着前面,不说话。
孟哲哧地一笑,“瞧你这半死不活的样,既然舍不得,干吗分呀?不过分就分了,我看罗丹不错,为人爽快,长得也不赖,关键是,对你一心一意……”
“小孟!”余浩打断他的话,“我跟她真没什么,别乱讲。再说我现在这样,一个人,挺好。”
“你哪是一个人,不是还有我们这班兄弟吗?”孟哲一脚油门踩下去,“今晚我在天福居订了位,正好老五也在,咱们兄弟几个好好聚聚,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