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饭花的香味
清晨,橘红色的朝霞像一抹熊熊燃烧的野火,出现在东方的天际,在它的下面是静静流淌的腾条江,水面光亮如镜子,仍然掩藏在亚拉坡幽暗的山影里。潮润的空气中溢满了染饭花的香味,那是一种极细小的穗状白色小花,总在这个季节肆意烂漫地开满这条山路的两侧。在山脚下勐拉盆地的傣家,它们经常被捆成束挂房檐下,只等阴干后被巧手的女主人用温水浸了泡糯米,蒸熟后摊在一方蕉叶中,饭粒金黄糯软,散发着诱人的清香。
年假刚收,我就早早地跑到平安寨蹲着。除了工作繁忙,可能也是习惯了这个山头的安静,不知为何,只要站在驻地前的这个山崖,面对眼前连绵不绝的群山,群山环绕的勐拉盆地,置身于那些在温暖的阳光里早早醒来的冬瓜树、毛毛树丛,看着眼前的枝干缀满了或碧绿或淡红的叶芽,就感觉自己如同漂浮着的游鱼,可以自由大口地呼吸这溪水般清新的空气。转而庆幸,自己本来就只算是那个既遥远又总显得陌生的水泥森林的囚徒。
有时就想,如果不是因为在那儿有一个男孩是我生命的分蘖,他熟睡和噘嘴的样子脱模于我,让人心疼。他需要我拉着他的手走过那些车流滚滚的街区,需要我帮他去面对他那过分严厉而不近情理的班主任,他那么幼弱而没有安全感,我就真的把自己忘了,忘记自己从哪儿来,又将往哪儿去。眼里心里就一个平安寨,枝横叶展就如同这山头上的树,自然平和如同久居这儿的村民。
然而,过于安静的夜晚,梦境偶尔也会将我带到我们曾经停留过的地方。在那儿,当我每次在睡梦中睁开眼睛,总能看到你临窗而立的背影,有如水的月色从你的肩头泻落一地,随风飘来的,是那条大河隐隐不绝的水声……
循着染饭花的香味,我又一次回到盆地中的那个集镇。
那些守着蕉叶糯米饭的目光微笑依然。
我忽然想起在上个雨季的某一天,暴虐的大雨冲毁了进出平安寨的路,坡地上的水流汇成股股洪流奔向低处的腾条江。站在我的小屋前,我看到江面慢慢地变成了吓人的褐红色,不禁担心下游那个翡翠般的勐拉连同我的记忆,是不是已被它撕扯成了碎片。不禁步行了好几里路,亲自搭车去看,让人放心的是,洪流只拓宽了旱季淤塞的河道,两岸的蕉叶却被雨水冲刷得绿茵茵的,更加浓密。我忽然明白这个盆地是如此坚韧,我的一切担忧都显得可笑和多余。
当我来到我曾租住的小屋,看到庭院依然遮蔽着芒果树的绿荫,檐下挂着几串风干的染饭花,可能也还是上年的存留,村庄里静悄悄的没遇上一个熟人。夜里,我待在镇上那个唯一的宾馆里,半夜过后,屋外下起了雨,掩盖住了河流的水声。我只听到从河岸的远方,传来的阵阵蛙鸣。
临近天明,我搭车离开。
没有人记得我的到来,也没有人留意我的离去。
2009-3-1 10:01
山寺古梅
有人将杯子举到他眼前,他抬起面前的酒杯,玻璃碰撞的脆响吓了他一跳。他忙向口中倒入那透明的液体,些微的冰凉之后,它在他的舌根后面化开来,然后像一团微弱的火焰,缓缓向腹内移动。他想象有一只卡通鼠,正举着照明的蜡烛,不慌不忙地穿行在他幽深的肠道中。他敏锐地感知老鼠移动的利爪对肠壁不断地抓扯,并伴随蜡烛火焰烘烤的灼痛。
这是一家装饰考究的酒馆,昏黄的灯光营造出温暖和善的氛围,超厚隔音的落地玻璃幕墙挂着一层流动不止的水帘,让咫尺之外那些来往的人群无声无息,扭曲变幻如梦中行走的影子。人们不时相互举杯,只有他异常安静地坐着,心跳随酒精的不断摄入而加快。
那晚,是2009年的最后一夜,也是2010年的黎明之前。
所以,那群人的聚会,持续到很晚很晚,直到城里的天空燃起了绚烂的烟花,辞旧的爆竹在周遭响起才散去。走在清冷的大街上,他忽然想起那株山寺古梅,在这样的日子,它应该应时而开了吧?而她,是不是也在某个灯下,想起那一年那一树的梅花?
回到家中,他将自己关进书房,又一次拨打她的电话,话筒里仍然是不变的忙音。
于是,他就静静地端坐在镜前,慢慢梳理鬓角渐多的白发,细心地一根根将它们扯下,摊在纸上烧掉。忽然了悟到在他年轻时,能有幸和她一起看到那株梅开,的确就只是一场欢喜的因缘。想想,那株梅已经漫漫三百载,未必岁岁开花,而他和她的到来,就只是白驹过隙。
于是,他的叙述终可以平静,尽量不再诉诸情感。
他说,那年那天,他们去看梅,天色已是傍晚,一路是络绎不绝逆行下山的游人香客,山林中渐渐地只剩下风拂过的声响,如同兽类们在四下穿行奔走,让人惶恐不安。他们喘着气,决然地向暮色渐浓的山里走去,没有迟疑,没有犹豫,就如同去赴一场前世之约。
也不知翻了几座山,那座寺院最终在路的尽头显现了出来,红的墙,琉璃的瓦。彼时,俗归了尘,僧入了定,佛圆了涅槃。一院的香烟缭绕,空气中充斥着静寂和空无。唯有那株山门前的梅,正喧哗地开。满树精致洁白的花朵,映衬在庙宇红墙之上,风动花动,风止花停,朵朵如佛嘴角的微笑,那样安详却又蕴含难言的玄机。
那株梅姿态苍老遒劲,桩部被白蚁啃食,朽蚀得千疮百孔,薄薄的树皮褴褛地挂在树身,就如同一位俯首临风诵佛,身着百衲衣的僧。而栽种和守望它的僧,骨殖的确就安葬在树旁的石塔之下,前前后后,竟然扩展成了一片塔林。透过石塔上苔痕斑驳的字迹,知道梅和最初的僧塔,都已三百余岁。
面对那株古梅,他们默然无语,手指相互穿插绞缠,直到发木发疼。
接着,他们搀扶着下山。
之后,她离开他到很远的一个城市,到了一个他未曾去过的地方。
最初,他们把平素的嘘寒问暖渐渐地换成了节日里偶有的问候;之后,又过渡为酒后或忧伤情绪里平淡的诉说。而主题,更多的是关于那株梅的,那是他们越来越少却是共有的记忆。有时,他们就行走在街道上打电话,耳畔传来不知是身边的,还是电话那头的风吹过的呼呼声响,让他们总感觉自己在那条两侧长满松林的山道上停留。
她的声音有时离他那样的近,近得甚至可以感触到她呼吸的微热。
有时却那样的缥缈遥远,遥远得如同山谷里抓不住的微弱回声。
只是,如果在夜晚,在她说话的间歇,他总能听到话筒里不时传来火车汽笛刺耳的嘶鸣,甚至能感受到车轮撞击着铁轨引起的震动。让他得以猜测,她或许就居住在那个城市铁路边的某处,甚至是某列进进出出、运行不止的火车上。只是他从未问起,她也没主动提及。他和她都知道,他们其实刻意营造和保持的,就是那种初相见般的神秘和陌生。
可是,一些到来和离去总在发生,不可避免。
就如同他在她电话中听到的那些火车,它们要么就在减速中慢慢停下,要么就在加速中逐渐远去。直至某一天,行走在街头的他,突然想起再拨打她的电话时,发现那原本可以听到她嗓音和火车汽笛嘶鸣的号码竟然变成了空号。他并不诧异,只是仍然习惯地不时拨打那个号码,在节假日里,在失眠和酒后。
他根本就不愿相信,那些一同看梅的记忆,怎么可以轻易就跟随那串数字消失于风中。
渐渐地,他开始不再执著,如果不是在酒后。
2010-1-27 21:20
水仙球茎
从贵州老家回到云南,已经过了正月初五。洗却一身烟火味,躺在柔软温暖的床上,看着从窗户一点点挪向床前的阳光,眼睛渐渐迷蒙起来,似乎那个冰天雪地的贵州山村,于我而言就只是个幻觉。摸起床头的手机,向远方的弟弟报告平安到家的消息,临挂机,弟弟说父亲还有话跟我说,短暂的停顿之后,父亲沙哑的嗓音在电话那头唤起我的乳名,告诉我他的身体基本痊愈了,他要好好地生活在我们老家那些田野山林直到老死,还有,他从云南带去的水仙球茎,竟然开出了第一朵花,只是在那个石缸的冰水中,白得没有颜色……
我笑了,那是素水仙,自然没有颜色啊。
还是在岁末年初的时候,回老家办奶奶丧事,将她安葬到山上后,父亲就已经病得不轻,老是捧着胸口叫疼,连走路迈步也得轻放轻收。于是恳求他和我到我居住的城市做检查。开始他硬是不肯,说是找当地草医再试几服药,不好再去。我知道他怕拖累我,就再三央求,经不住弟弟和母亲的劝告,他只好一路随我到云南。
到医院检查,病因是冠状动脉有三处堵塞,必须做疏通并安放支架手术,医院告知手术费,父亲听了连忙摆手,对我说:“不做,不做!我已经老了,不必再花你们那么多钱了!”
我说:“钱是人找的,先治好病再说吧,如果不知道你的病因,也就算了,知道能治,却看着你等死,你叫我今后如何安心过日子!”
又央求再三,他只好同意。术后,由于感觉良好,为节省费用,他急急要求出了院,在家里调养,并遵医嘱,顺带把多年烟酒习惯也戒了。那一段时间,他足不出户,感觉眼圈都凹陷了一大圈。
眼见春节临近,他开始一个劲地催我送他回贵州老家。我劝慰他,说至少得等放假吧,再说天气不好,路上有凝冻,无论如何得再等上一周。于是那一周我发现他天天看电视里的天气预报,关心贵州的道路交通情况,在晚餐的饭桌上不住地对我说今天这冻了那通了,弄得我心烦意乱。实在听不下去了,揶揄他说:“要是路一直冻着,只好待在云南冻死了饿死了,那可如何向母亲弟妹们交代!”
噎得他不再言语。
但每次听到他夜里折腾到很晚才安歇,天不亮就起床,就很心疼他。到了周日,就带他逛花鸟市场散心,他看到那些小盆装的鲜艳花朵,奇怪地问这问那,我耐心地跟他解说:
“这是仙客来,那是水仙……”
“它们为什么在冬天里开,是因为有的花期本是冬天,比如兰;有的是在温室里培育的,或者说云南的天气本来就暖和……”
“水仙的栽培是不用土的,只是将土里培育好的球茎切割好,放在玻璃盆中,放些清水,装饰些石子压着根,就能开出花来……”
“放水中就能开出花来?老子种了一辈子庄稼,就没听说过!”
唉,看着身边离开土就不能活,事事凭经验处置和认知的父亲,我感觉这世界有太多的事根本无法对他解释得清,就只好由他质疑去。
只是在通过花市街角的时候,我看到他弯腰拾起地上花贩丢弃的几只水仙球茎,是那种畸形有缺陷的,就知道他的犟劲又犯了。就阻止他,说干脆买几只好的带回去吧,他说这些就很好,何必花钱,栽花种草栽得不就是心情嘛!咳,感觉他虽犟,却也一语道出了栽花种草终极道理。再说,他开始盘算着种下这些球茎,足见他心里对生活仍然充满着希望,也就由他去吧。
临走那天,就央求他,说你忙于医病,还没时间逛逛我生活的城市呢,回去乡亲们问起,你说不清怎么办?他想想也是,就陪我到附近的商场和广场逛。
给他买了巧克力,他尝了口,大笑起来,说是苦的。我说这就是咖啡巧克力的味道啊,他说电视里外国人总喜欢喝咖啡,原来不是一般的难吃!那么,我指着烤羊肉串的摊子,给你烤几串吧,他嘿嘿笑说那还差不多,活这么大还真没吃过的。
一路走一路听着他口中吃羊肉串的啧啧声,就忍不住去拉他的手,粗粝的皮肉划过我的肌肤刮疼了我的心:这双手也曾这样拉过年幼的我和弟妹们啊,它曾撑起一个家并给予这个家的安全和温暖,并托着我们长大送我们出了远门,而今,它竟然如孩子般软弱而无助了……
腊月廿五,我告诉父亲我们可以回老家了。早早的,他收拾好了自己的衣物,就在客厅里转来转去,说:
“这一去,可能再没机会来看你们了,花了你们这么多钱,我捡回了一条老命,得好好活上几年。回老家后,我打算什么都不管了,你们不会怪我吧?”
我接过他的包,伸手捏了捏,里面是几件从老家来时穿的衣物,包底是那几只硌手的水仙球茎,心里涌起难言的滋味,就低声对他说:
“爸爸,我们回家吧……”
2011-2-10 16: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