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到村边那条小溪里洗澡戏水,她凑巧去那洗衣裳。不小心那件红线衣被水漂走了,卷进了小潭水底,她着急得在岸上直跺脚。我潜入水中,发现它发出鲜血般刺眼的红,就又将它塞入石缝中,浮起来吹着气问她:“是他买的,对吗?”
龙娘没说话,脸却刷一下红到了脖子根。
“你们——你们还进了向日葵地了!”
我决心将我所知道的都说出来,我憋得太久了,它因为缺氧而生成了毒素。
“你这小混蛋,小流氓,你都看见些什么了!”
龙娘这次是彻底急了,在岸上咬牙切齿地叫喊起来,我却又一个猛子向前扎了十余米,不再理她了。但也因为我的倾泻,她的咒骂,我们算是和解了。
有一天,我和小媛又像以往那样,一前一后跟着龙娘,走进那片老林里。
四下一片深幽寂静,那些曾经活跃无比的飞禽走兽,好像全都藏到了地底下、山洞里,踩着满地干枯的落叶,全是让人心惊的碎裂声。龙娘坐在路边的一棵马桑树上,不肯走了。她先是叹气,接着就莫名其妙地哭泣起来。我和小媛拉着她的手,忧心如焚地看着她。
小媛咬着我耳朵说:“要是没嫁人有了人家的小孩子怎么办?”
我狠狠地踩了她一脚:“你胡说!”
“你欺负人!”
小媛痛得跳起来,也跟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7
小媛告诉我,她决心帮龙娘去找那个男人。
她已经读书了,最远到过山村外学校所在的乡镇。她已经打听好了那男人的地址,听说就在卖着那些粮果、甘蔗和许多玩具的街市里。
好不容易熬到她起程那天,我像以前和她等父母赶集归来那样,下午老早就候在大丫口上,我们约好在那儿先见面的。我在那些原是小路,后来变成了马桑林的石阶上来来回回地折腾,总不见小媛的到来。临近傍晚,总算见她气喘吁吁地赶来了。我问她,找到那男人没有。她阴沉着脸不说话,我突然产生一股不祥的预感,就紧张地拉着她的手说:“我们回家吧!”
“他死了!”小媛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原来,小媛打听到那男人,在一次下乡放映电影的途中,出车祸死了,而龙娘仍在日复一日地等待着他。怎么办,我和小媛焦急地想不出一个好的方法去安慰那日渐憔悴的人儿。
小媛说,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干脆告诉她好了。我搔搔头,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于是,我们约了那龙娘,好不容易择了一个晴天,又走入那片老林里。到了那株马桑树上,龙娘又坐在上面叹息,小媛拍着她的肩说:
“他死了!你别伤心了!这样我们都替你难过着呢!”
接着小媛就将自己如何去打听的过程,以及打听到的结果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龙娘。我看到龙娘先是一怔,然后脸色一下变得惨白,颤声轻笑着说:“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是这样的!”她将头垂下去半晌,然后又缓缓站起身来,往那条小路步履蹒跚地自行走了去。
我和小媛慌忙捡起她丢下的背篓,镰刀,紧张地跟在她身后。而她却像梦游般,穿过森林,走过我们的村庄,越过围篱,并茫然地站在那片向日葵地里。我们就那样跟着她,但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接下来又将去哪里。
8
那龙娘为这事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清瘦了许多,再就是不爱说笑了,常有一阵无一阵的发闷出神。她日复一日,埋头在田地里劳作,要不就只身进入老林中,拾柴打猪草,渐渐地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生机。有时我看着忙碌的她,就想起村头那株老樟,虽被雷劈掉了一半,但每到了春季,却又变得枝叶青青。
那个让人窒息的冬季很快就过去了,小媛和我一直心照不宣地保守着龙娘和那男人的秘密,这事儿,村子里知道的人很少。我那时只知道这是一桩丑事,它不能也不应该发生在龙娘的身上。再有就是那小媛的沉稳,她小小年纪,就知道女人终是要嫁人的。
只是龙娘的父母可能也觉察到了什么,但看到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是心痛又觉得是家门丑事,只是一个劲地托人,想把她远远地嫁了去,却苦于一时没能找到合适的人家。
春天来了,夏天过去了。当马桑树又挂满了串串浆果,龙娘似乎忘却了曾有的伤痛,在没有露天电影的夜晚,又被人们簇拥着坐到了顺德老爹所画的石灰圈子里,仍一如既往地在近乎催眠的状态下唱她的情歌。
只是那歌声里透出一种痴痴的哀婉,在那些寂静的夜晚,会随风飘得很远,引来老林中夜枭们的阵阵唱和,让人心里产生一股股寒意。渐渐地,除了顺德老爹,人们都不太乐意去参加这种游戏了。
可那龙娘似乎在夜里唱起歌来就不会再停,人们开始指责顺德老爹,说是他让龙娘中邪了。顺德老爹自然又是到了龙娘家又唱又跳,那龙娘神智终有所好转,但常常一个人出去。
有人曾在大丫口的那株马桑树旁多次看到她,说她大把地吃那些红或未红的马桑籽,并好像总跟另一个人说话。还有人曾在月圆的夜晚,在村边的小溪旁遇上她,当时还以为遇上了鬼,吓了半死,仔细看才发现是她,正在水里打捞什么,问她却不说话。
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家人发现她失了踪,村里的人们打着火把找遍了角角落落,都不见她的身影。顺德老爹虔诚地祭拜了他的那些菩萨,终于得到神灵的喻示,说她就在村头的向日葵地里。清晨的时候,人们终于在那里找到了她,阳光透过绿叶和花朵,斑驳地洒了她一身。她似乎是睡着了,脸上挂着她惯有的微笑,可任人们怎样呼喊,却再也叫不醒她了。
当时,有细心的人还发现,她手里还捏着几串黑得发乌的马桑籽,薄薄的嘴唇被那浆果汁染得发紫,就像涂了一抹淡淡的口红……
2007-4-30 16:58
梦里槐花
1
故乡,老宅。
枝干如蟠龙般扭曲的老槐,浓密郁闭的树冠,隐隐泛着白光的花瓣雨,纷纷扬扬,堆满了叶儿梦中的角角落落。形单影只的她,四顾茫然,恍惚间,听到有声音从幽深处传来:叶儿,叶儿……
循声找了去,发现槐树下有一老井,就蹲下,正试图去掀那长着绿苔的青石板井盖,却发现它轻触即碎,讶异间,从深井中霍然伸出只大手,一把拽住她的长发,她惊恐地大叫一声,便坠了下去,风呼呼地掠过耳畔,坠落的过程显得漫长而又遥远。
慌忙中她挣出了自己的灵魂,紧紧地追随那具没了知觉的躯壳,直到它轰然落地,变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尸身。她屏住呼吸,影子般悬在空中,远远地俯视着自己的身体。
它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血流了出来,剧烈地翻腾着气泡并发出刺耳的咕咕声。
她惶恐地翻检自己的尸身,到处是破碎的窟窿,看来只得将它丢弃在这深井中,无所依附地做一个游魂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敲击声沿井壁不断传来,想叫却叫不出声,就使劲地伸展着手指和脚趾,感到它们渐渐可以控制,于是就猛然翻身坐起:阳光从木格窗里射了进来,麻雀在房檐下飞进飞出,她揉揉眼睛,这只是一个寻常不过的午睡。
想起那敲击声,像是自家门板发出来的,就穿上鞋下楼打开房门,阳光明亮耀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别的清香,是院中那株老槐,正肆意开着成串的白花。
她搬来条木凳,慵懒地倚门而坐,又虚汗淋漓地回味起那死亡的梦境来。半晌,无聊,就从手袋中找来把指甲剪,开始细心地修理起自己的手指甲和脚趾甲。那些精致的甲盖,是她精心养护了近两年的尤物,可自从她将它们带回老家,就已经不止一次饱受老母的责难和老父的白眼了。
正当她专注而痛心地一枚枚切割着它们,耳畔却再次响起梦中那个声音,这次显得更为清晰:“叶儿……”
她惊骇得跳了起来,抖落了膝上那一张雪白的面巾纸,和那堆摊在纸上的指甲盖。“耿,你这死鬼,总改不了你这偷偷摸摸的本性!”“哈哈,听人说你回来了,找了你几次,今儿才得见到……”
“哼,谁相信!”“不信算了!叶儿,你变了……”“老了嘛。”
叶儿不再搭理他,自顾低头寻那些掉在地上的指甲盖。耿拾了一枚摊在手心,发现光洁如雨花石,泛着珍珠般的色泽,表面涂满了简约美丽的草花纹理,鲜艳的色彩间还闪烁着细小如尘点的金点。这让耿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他们躲藏在稻草丛中,他拉过的那一只手的温软,拥着她身子的饱满和与之相伴无处不在催人融化的压力,还有那些浸润全身无限伸展、膨胀和惊悚战栗的欲望……
就是这个蹲在眼前的女人,将人生的盛宴慷慨地铺陈在他面前,当他感动得想和她一生相伴时,她却在第二天悄然消失,不知所往。
耿玩弄着手里的那枚指甲盖,鼻子里原本若有若无的槐花香味,慢慢地变得浓烈起来,就伸出手去拉这蹲在旁边的女人,却被她拒绝了。从耿迷离游移的目光里,叶儿完全看懂了这个男人此时的欲望。这目光与她这些年经常面对的又有什么不同呢?虽然她曾一味地安慰自己,回到老家,回到生命的起始点,像传说中的那只凤凰,将不洁的灵魂和毛羽,浴于烈火中而重生。可是,她真能像换一件新衣那样,变成一个全新的叶儿吗?
她叹了口气,慢慢走近耿。耿跪在地上,将头紧紧地贴在她双腿间,就像多年前他们告别时那样。叶儿闭上眼睛,用指头轻轻梳理着耿浓密如初的头发,想找回那久违了的战栗,但却没有。她轻叹一声,它们可能随她那飘摇不止的旅程,如同一件行李般,遗失在岁月迷蒙的尘烟深处了。
2
母亲这一段时间总是很兴奋,见人总乐呵呵的,不停地说,她的叶儿要结婚了。人们也满怀好奇,“谁呀?”“村东的耿!”母亲掩饰不住油然而生的自豪。能人!村人几乎异口同声。
于是,老人家脸上丝丝缕缕的皱纹,瞬息间绽放如菊。跟在身后的叶儿,就像多年前那个害羞的闺女,低着头默不出声。而在家里,当厨房里只剩母女二人时,母亲总在摩挲着叶儿的手,她们坐在烟火袅绕的灶门前,有一句无一句地拉着家常。母亲数落她小时候是如何的顽皮,说着她不辞而别最后才知道是去大城市打工是如何的让她担心,最后小心翼翼地盯着她的眼睛:
“叶儿,村子有人传言,你在外面变成了,变成了……”
“坏女人,是吧?”
叶儿淡淡说出母亲想说的那一句话,老人家严肃地看着她:“不是真的吧?叶儿?”
“没有的事!”
叶儿使劲地撕拉着老母的手,那些粗粝如砂纸的裂纹,蹭过她白嫩的皮肤,让她觉得心里很疼,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她忙用指尖将它们轻轻掸去,母亲叹息了一声,从此不再追问。
叶儿的母亲,生长在一条大河边的一个村庄里,早年划为地主子女,同样是被剥夺了教育权利的。但良好的家庭教养,却并没有因为不识字而被抹杀,相反,因为少了一份识字人的机巧,平添了与生俱来的淳朴亲和力。这让她和她的丈夫在那些动荡的年代免受政治迫害的无妄之灾,同时也在多年后,让她的叶儿,获得了这个观念保守视贞洁如生命的村庄的宽容。人们提起那个画了花指甲,衣着入时性感的叶儿,先是摇头,然后叹息:“唉,可怜刘氏妹,哪辈子作的孽!”刘氏妹就是叶儿的母亲,她甚至没有自己真实的姓名。
叶儿居住的村庄也有一条小河,是连接外婆家那条大河的。
那条河深陷于高原上那厚厚的石灰岩层中,从卫星图片上看下来,像一条条深蓝色的静脉,两岸重峦叠嶂,连绵不绝的群山和包藏其间的坝子村庄,是这条静脉树上结出的累累果实。叶儿第一次和眼镜在电脑中的谷歌数字地球上看到它,就被它的雄阔壮美所震撼。
眼镜是她众多城市际遇中很特别的一个,也是唯一和她相处了那么久,却没有和她发生关系的同龄陌生男人。好多年后,每当叶儿像候鸟般辗转于一个个陌生的城市街头,就总想起他暖暖的目光,想起他低沉而有力的声音:“那就是我们的家乡,你知道吗?那就是它!”
那是好多年前的一个早上,天空忽然下起了大雨,叶儿记得她像往常一样,百无聊赖地坐在一个暂时容身的洗发屋里,这时从外面冲进一个淋得如落汤鸡般的高高瘦瘦的男人,他戴着幅黑边眼镜,显得骨感斯文。他还操着她感到万分亲切的浓浓乡音,说要在这儿洗头避雨。叶儿感到万分高兴,因为那乡音在全国是独一无二的,是她们那个地域特有的标志。
叶儿一边给他洗头,一边用家乡方言问他是哪里的,他脸上一愣,旋即夸张地耸耸肩,“能是哪里的,”他微笑着说,“分明是你家那里的嘛!”她和他聊了整整一个上午,当雨停了,姐妹们都外出用餐,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他终于拉过她的手,她头垂得低低的看着自己的脚尖,她期待他像其他男人那样进一步动作,他应该知道她也乐意,但他没有。
他只是把玩她的手指,忽然笑着说:“走,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家乡。”
3
耿的家在村东头的那浑圆的小山包下,离村庄有近五百米远的距离。山包周围被稻田所包围,上面长满了高大的青杠树,林地间排列着数十座大小的青石坟堆,都是耿不同朝代的先人们。他曾细细统计过,最老的是一座不起眼的老坟,残碑上起锈般长着一层褐色而不是绿色的苔藓,扒开它们依稀可辨风蚀残存的大明洪武等字样片段。
由于这满是树林的小山包处在农田包围中,变成了松鼠、麻雀等小动物的乐园,这让耿打小就迷恋上了这里。父母去世后,他不顾别人的劝告,硬是将家从村庄中搬了出来,在山包的平缓处建了一个四合小院落,随后又炸了许多青条石,将那山包围了起来,变成了他家的后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