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后,舒宁在州城开发区买了一套250平方米的复式楼,并按自己心目中家的样式亲自监督装修。搬家时,她决心丢弃她的所有,旧衣物、旧家具、旧电器,甚至包括那堆锁在木箱中,从少女时代一直跟随着她的旧书籍和个人笔记。她想轻轻松松地走入一个全新的生活中去,那里只应该有墙漆和新家具混合着织物的淡淡味道,而不能保留岁月哪怕不小心留下的些许痕迹。只是在她将那堆书和笔记扔入火堆前,还是一个人静静地在房间里待了一个下午,似乎在缅怀,也在为她的那些过往送行。
……
1996年10月25日 星期2 阴
早上点名,少了英。
同村张说她父母最近生了个男孩儿,决定不让她上学了。唉,可惜!那女孩,看人的样子,让人垂怜。我似乎能顺着她的眼光,触摸到她的灵魂,那是一个未经雕琢的世界,如果不加耕耘,总会长荒从而变得贫瘠。
下午上课,眼睛总不自觉地盯着那个位置。英是我过去的影子,无论如何,我得去把她找回来。
1996年10月26日 星期3 阴雨
去英家家访,路过学校后坡那片山茶林,发现树上的果实大部分已经膨大,并由绿色变为黄褐色,它们都快成熟了。
记起好多年前,看到父亲将它们剥壳炒香的仁,放入自制的木榨油机里,然后挥动着大锤,随着木楔的深入,压板变紧,金黄色的茶油就渗了出来,先是点点滴滴,最后聚成黏滞的线,缓缓注入木桶里,空气里满是它们诱人的香味……
在英家没找到英,她父母抱着那男孩坐在火塘边,任我说破了嘴,只是沉默。出门时,回头看了看,火烟从裂开的土墙缝里不断地冒了出来,这只是一个贫困而普通的农民家庭,他们的希望应该在那男孩身上,而不是英。
回家忘了打伞,不小心淋湿了头发和衣裳,风吹过,有些冷。
1996年10月27日 星期4 阴雨
咳嗽,发烧,一夜没睡好。
早上,强撑着烧了点姜汤喝了,还得去给二年级的学生上语文课,已经挪下二堂课了,都为英,不知那女孩怎样了。
可站在讲台上,感到腿脚发酸,头昏脑涨,只好中途回宿舍休息。看来,这次是真的生病了……
1996年10月29日 星期6 晴
早早醒了过来,惊喜地发现有阳光从窗外射了进来,呵呵,原来是天晴了。中午,孩子们都来看我了,意外的是,还有英,这才是我最大的惊喜。
他们给我捎来了我的小箱子,那里面有我的日记。我不知躺了几天了,问他们,都说我离开学校三天了。
只是他回家办事去了,不知为什么,走得很急,管他呢,萍水相逢而已。可我,总是欠他一个人情了!
另,补记28日日记:
似乎在地狱里走了一遭,身体和灵魂分离的感觉真的就是那样的吗?身体在尘世间游走,留下的记忆最深刻的莫过于牛车的颠簸吧!而精神,当它失去身体的约束,轻飘飘无所依,是否就是庄子所说的冯虚御风之上的逍遥境地?
好在那一只手,它是真实存在的。
还有,听英说,她父母终于同意她返校读书了,哈哈,感谢生病……
那个下午,她的丈夫徐自祥差不多打破了电话,也不见她的回音。当他怒气冲冲地找到她,却诧异地看到舒宁正熟睡在她的那堆破烂里。他有理由生气,因为在他们的新家里,装修公司、家具商、电器商,甚至花店里的小姑娘等等需要她签单付款的人挤了一屋子,面对着他们对他一等再等拖延时间的抗议,他心急如焚。因为他不想独自面对这样一帮子市侩的人,得赶紧打发走他们。
问题是他根本就找不到付费的存折,就算找到了,密码他也总是记不清。让他懊恼的是,舒宁曾不止一次告诉过他,好像是他的身份证的前几位,再加上她的中间几位什么的。好几次当他试着自己去提款,却发现总按错银行的密码输入键盘,那些工作人员都警觉地盯着他看,这让他感到自己像在做贼。哈哈,他本是学信息工程与应用的,他可以轻易就记住那些冗长复杂的代码指令,不知为何,却总是记不清妻子设置的这串简单密码。
3
他是谁?
舒宁记得自己的烧刚退,熟睡中那张悬在蓝天之上的脸又一次向她俯了下来。他吐出的气息让她耳根发痒,而他淡淡的微笑,让她感到他们心里很早就认识了。从遥远的茶花寨到县城医院,她枕着他的手在牛车里摇晃了近三十里。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神志,过滤掉了诸多细节,只留下弥漫于心中被呵护的温暖和第一次与异性如此接触的亲密,纯粹得如同梦境。
当她完全好转,还特意在县城里多待了一天。她其实在心里隐隐盼着他能突然出现,可直到她离去,仍未见他露面。舒宁查看了自己的入院记录,得知他叫邢辉,是他办的入院手续,还为她垫付了500元钱。
至于他是怎样遇上舒宁的,赶车的驼背刘全结结巴巴地说了半天。舒宁只是听了个大概,原来,舒宁病倒没能上课,她的那些学生找到刘全,要他帮忙送医院。茶花寨及附近村庄虽在20世纪60年代就已经修通了车路,可一年也不见一辆机动车进入的,而那个邢辉,据他自己说,是到邻村天星岭支教扶贫的,要到县城办事,就步行出来,凑巧在茶花寨遇上了刘全的车。
“我看他不是坏人,就让他上车,正好照顾你……”
刘全笑呵呵的,不知为什么,他打心里对这个年轻女老师由衷的有好感。当他第一次和村长到城里去接舒宁,就觉得她是一朵最抢眼的山茶花,不应该开败在这偏僻的山村里。
舒宁不止一次听村子里的人说,刘全的背原本并不驼,打光棍打了好多年。直到有一年,他到边境一带的农场去干活,回来时领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他对旁人说,那女人是苗族,不会说汉话,愿意跟着他过日子,村民们都很艳羡。
自从刘全领回那女人,他就很少串门。人们发现,那女人对邻居很友好,虽然她总不说话,但脸上总挂着和善的微笑。她还很勤劳,把刘全的家操持得井井有条。没过两年,他们翻新了房子,还有了个女孩,叫小棉。
1984年,中越战争在这一带打得很激烈,边境上的气氛很紧张。一天村子里来了几辆警车,把正在地里种菜的刘全女人带走了,说她是越南人。刘全胆小怕事,也没敢去政府部门查问,从此就带着小棉过日子,也就没再娶。
小棉现在和舒宁成了朋友,她长得很是特别,身材苗条纤细,额头凸出,两只眼睛黑溜溜的,眼眶下陷,显示出明显的异族特征。舒宁自从知道她的身世,就很关照她,但那女孩子从小就很孤僻,不喜欢和人打交道。
还是那辆牛车,还是那条路,同样的颠簸,同样的满目秋色,舒宁一路上心事重重,不想说一句话。她在想,如果生命从没丰盈过,如果生来就是一粒塔克拉玛干的沙粒,她真的不会害怕贫瘠,也不会去怀念那滴雨水。
可是,缘于一场病,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独自去面对这个乡村小学那一方围墙内近乎与世隔绝的天地。无法再在每一个傍晚,坦然地观望那一轮落入群山的夕阳,最后被一点点吞噬进无边的暮色里……
4
“舒宁老师,你相信命运吗?”
当一脸严肃的徐道谦,在乡村领导的簇拥下,匆匆视察完茶花寨小学,临走,看到那个老师舒宁,带着一群高矮不齐的男孩女孩,倚站在校门前和他道别,就轻声问舒宁。
“徐局长,我,不——相——信。”
她微笑着注视徐道谦,目光恬淡平静,这让他回想起这就是三年前那个早上,怯怯地走进他办公室,等待分配的素净如山茶般的学生舒宁。
“嗯,我也不相信,不过——”
他没把话说完,接着轻叹了口气,匆匆走了。
当他走到小路拐弯的地方,回过头来,看到那个校园的土坯围墙,被傍晚的阳光照射着,发出刺眼的红,黝黑变形了的栎树门框,像一扇久远的时空分隔界限,在那里,站着女孩舒宁,晚风将她的头发吹乱,不住地散落下来,蒙住了她的脸。
徐道谦觉得心里像被蜂子蜇了一下,不知为何,这女孩总让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姜珊,想起每次他外出时,她倚门送别时的样子。许多年前,徐道谦和姜珊一起从省城师大毕业,他们选择了徐道谦的家乡一个叫河边寨的乡村小学任教。那时,像他们这样高文凭的教师,完全可以选择在州县中学教书的,徐道谦却对姜珊说,他想在那儿教上五年书,还一个自己先前许下的愿。他早年家境贫寒,在读书期间,全靠家乡父老的资助,才得以完成学业,他觉得,只有以这种方式,方可回报这份近乎再造的恩典。
姜珊虽然为他的这种想法有些担心,却很理解并支持徐道谦。
她出生在这个边疆县城,父母是环卫局的工人,虽然在城里长大,却也没有一点娇气。并且让徐道谦感动和喜欢的是,她总是那么坦荡直率,善解人意。姜珊曾告诉过他,打她从小学起,就听惯了这样的话:
“姜珊,别乱往街上扔东西,我们得尊重你爸妈的劳动成果,对吧?你看,他们还在那儿扫大街呢……”
姜珊完全听得出,那些大人和同伴,都在用近乎同情的话语,来表达一种深植于小市民骨子里的那种莫名优越感。她先是不理,接着愤怒,最后变得很是平静,她注视着他们:“是啊,你们走过的每一寸街道,应该都流有他们的汗水。”
不过,这些事在她心里还是埋下了一个阴影。
当她出落成一个女人,明显的不喜欢和她城里的那些男孩子交朋友。当她在大学里,看到衣着简朴才华横溢而寡言少语的同乡徐道谦,就深深喜欢上了他。而看得出来,徐道谦也很喜欢和姜珊待在一起,虽然相会的地点多在图书馆,并且很少说话。但他们都很享受那相对一笑的默契,以及手指和身体发肤间不经意触碰带来的心醉神迷。但他们的关系总体而言还是保持在同学的一般水准上,当然,如果称得上特殊,可以加上亲密。
后来,在临近毕业的那个寒假,在老家帮父母杀猪扫地准备过春节的徐道谦,突然看姜珊笑吟吟的出现在他家院子里。他硬是愣了半天,才想起来请人家进屋,姑娘带了一大包的糖果,心愿却只有一个:要他和她一起到她家去过春节。
5
在舒宁病好后的那个冬天,她接到通知,要到州城师专带薪学习。她怀着一股子虔诚劲,带着孩子们将原来那个地主大院改建的小学,彻底打扫干净,然后锁上那道变形了的栎树门。在此之后,她觉得有一个地方必须得去,那就是天星岭村。
而这个她用青春寂守了近三年的山村,却在她将离开时,忽然热闹和忙碌起来。
孩子们惊奇地发现,许多带着外地口音的人,在村子边搭建帐篷,他们还开来了巨大的挖掘机,每天驾驶着它们,伸展着长长的臂和翻转带齿的钢斗,发出阵阵的轰鸣,轻巧地挖走那些石块、泥土,很快就将村边那个长满山茶和芭茅草的小山包,平整出一个大大的场地。难得一见的卡车从县城附近的砖厂运来了一车又一车的红砖,接着是钢筋水泥。人们相互传言,茶花寨要建新的学校了。
舒宁知道,这全是县教育局长徐道谦的努力。
不知为何,她对这个戴着黑框眼镜,说话简短但铿锵有力,浑身洋溢着学者风范的老者抱有好感。这主要是她听说他也是教师出身,另一方面,则是他身上少有那些圆滑而虚浮的官僚习气。
舒宁从没到过天星岭村,问小棉,她指指这片平川尽头,说就在那远山脚下。舒宁看着那四下筋络般的延绵纠缠的小路,就只得拉上小棉做伴。那女孩成天被田地里的农活和灶门前的家务拴着,好不容易找到个离家的借口,就去央求父亲刘全,他伸展着无法再伸直的驼背,想也没想,说只要是舒老师的事,你就去吧。
冬天的原野,显得空旷无边,小道两边,舒宁原先看到的那些随秋风摇曳的玉米秸,全被农人们割倒,一堆堆地码了起来。偶有一两个未被开垦的低缓山坡,成片的山茶林仍然郁郁葱葱,似乎忘却了季节的轮回变换。
孩子们将牛群赶到那些收获过后的庄稼地里,任它们奔跑,撒野,然后就欢呼着在一处接着一处点燃冒着青烟的火堆。
舒宁觉得高远的天空,似乎就隐藏着那一张不是很清晰的脸,他正微笑俯视着她和小棉。这让她的步履变得无比的轻快,但同时在心里泛起微微不安,又不时让她停了下来:他会说什么呢?高兴还是诧异?惊喜还是冷淡?她还能再一次感受那一只手的坚强和温暖吗?……
唉,说不定他并不在意他们的相遇,至少不是她所想象的。那,就只为还他的钱吧,这个理由总是无可挑剔的。山茶花,你说她的家,开满山茶花,每当那春天三月乡野美景如图画,村里姑娘,上山采茶,歌声荡漾山坡下;年十七,年纪十八,偷偷地在说悄悄话,羞答答,羞答答,梦里总是梦见他……
原野上隐隐飘来一阵歌声,那是舒宁喜欢唱的《山茶花》。
6
徐道谦觉得愧疚终身的,是妻子姜珊的死。
好多次,他不止一次问自己,是不是他近乎愚顽的固执,将她带入了一个本与她无关的人生迷途。他的记忆常常定格在那个遥远的下午,昏黄色的阳光被格子窗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光束,斜铺进他们居住的小屋。空气里弥漫着姜珊服过的各种中西药味,四下里静悄悄的,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就算那些檐下麻雀们不经意的低鸣,也会让空气发出令人惊惧的颤动。徐道谦坐在姜珊的床前,神情专注地盯着她的脸,发现原本生动鲜活的她,由于脱水而变得蜡黄,只是微微上翘的嘴角,仍若隐若现地带着笑意,显得那么的亲切熟悉,这种亲切和熟悉在这个时候深深地刺痛了徐道谦的心。
她一直是乐观的,哪怕走到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