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绿蜻蜓眼中的那女人叫姗月,本是爸爸和妈妈无心种下的籽儿。
姗月的爸爸在遥远的县城教书,二十多年前的一天的周末,他在洗那堆积累了一个星期的脏衣服时又搜出了一张妻子托人捎来的纸条,才忽然想起自己已经结了婚也有妻子,就急匆匆赶了一个早上的班车回到了那个山村。当他推开那道竹篱笆围成的小院落,看到妻子正弯着腰高翘着臀就着竹筒里流出的泉水在洗头,他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发现年过三十未曾生育的她,身材依然如少女般饱满丰饶,水流哗哗地冲刷她浓密的头发,薄薄的裤衫深陷于臀沟中,来回地在他眼前摇晃,让他血往上涌,心里产生一阵紧接一阵的悸动。
他环顾四周,惊喜地发现满院都是盛开着的花儿,红色的是大丽,白色的是蔷薇,黄色的是臭菊,还有那爬满了篱笆的喇叭花,在阳光下盛开得肆无忌惮,蛱蝶和蜜蜂飞进飞出,嘤嘤嗡嗡的低鸣却让这个群山中的小院更显落寞幽静。他不知这个原本粗陋的院落何时被妻子打理成这样的,可却完全明白了她为何总托人给他捎纸条,一再要他回家来。
他放下手中的行囊,就那样静悄悄地站在那里,他觉得自己要为她做些什么,他必须得为她做些什么。
这时他记起了他带回家的皂角,那是他在县城的街头买的,一直想带回家送给妻子,但每次都给忘了。就细心地将皂皮剥了,捣烂成泥,敷在妻子的头发上,他用那双因长期抓握粉笔变形了的手指,轻轻为她揉搓。他做得那么温柔,那么虔诚,这让那弯着腰洗头的妻子双肩开始不停抽搐,总不停地用那竹筒中流淌出来的泉水去冲洗她似乎流淌不尽的泪水。
那晚,妻子柔情缱绻地躺在他的身下,他们纠缠着从他家那张大床滚到了地上,又从地上爬上了大床。此后,母亲的月经总是姗姗来迟,并且肚子疼的满地里打滚。父亲以为是得了什么病,就辞职回了家,每天上山找来大包小包的草药,熬了喂她喝。半年后,疼痛始觉好转,却发现月经干脆不来了,惶恐不安的父亲送母亲到医院检查,那年轻的医生恶作剧般告诉那憔悴了的人儿,他们有了孩子。
母亲的脸上从此总多了一层淡淡的红晕,而父亲除了干活挣工分照顾妻子,一有闲暇,就找上把竹椅坐在那些花草间,就着一杯茶看他的线装书。当那个夏天她终于挣脱了母亲脐带的牵连,啼哭着来到世间,有学问的父亲想也没想就给她起了个名儿叫姗月。
好多年后,她还在心里感谢父亲,因为很多人都是因为先喜欢她的名字,然后才喜欢上她的人。而其中深意,她却始终没有明白。可她却在自己的人生旅程中,每遇到大的得意和失意的时候,总忘不了抽空回老家告诉父亲,虽然每次都是清明,每次都只能为他的土堆添添土,除除草。而白发苍苍的母亲,总静默如一株冬天的树,远远地站在她身后的山丘上,变成了一道无可或缺的风景。
3
姗月出生时,农村还在搞人民公社,断奶后她每天最怕的是睡觉,因为只要她闭着眼睛入睡,就准会被忙着出工的父母亲丢在家里。等到她昏天黑地的睡醒,总发现自己躺在那张充满父母汗味并给予她生命的大床上,四下静悄悄的,只有老鼠们不时的奔跑和啮咬东西的嚓嚓声。黄昏的太阳从窗户中倾泻进来,在那些耀眼的光带里,舞动着无数明亮的微粒。她转动着头,却找不到母亲温暖的怀抱和父亲那只粗粝的大手。
恐惧围绕着她,她是那么弱小,就算是一只老鼠,也定能把她拖走。而当真曾经就有只老鼠试过了,只是她拼命的啼哭,让远在田野里干活的母亲感应般老是心惊肉跳,就忙丢下地里的活赶回了家,才让她免遭此噩运。
当听到钥匙开锁的声音,她就恰到好处地停止了哭泣。冲进家门的母亲,看到她脸上满是泪水,而小布鞋上,被那只老鼠咬破了一个洞,其中的一个脚趾,还在不住汩汩地流着血。母亲抱着她号啕大哭,闻讯赶来的父亲用酒精将她伤口洗净后,发现是一排老鼠的牙齿印。姗月从此就和所有的老鼠结下了难解的仇怨。
直至好多年后的一天,她在自己的厨房里为家人准备晚餐,忽然间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窥视自己,猛一抬头,却发现是那只老鼠,就惊恐地大叫一声,尖厉的声音像炸弹释放出来的冲击波,将橱柜厚厚的玻璃震碎。那只老鼠想不到她的声音竟有这等威力,被吓得当场就晕死了过去。她丈夫闻声赶来,发现它长得近一尺长,大小如猫,嘴角上已经满是皱纹,就连胡须也全都变成白色的了。就邀了一群朋友,笑眯眯地将它活剥了皮炒了下酒去。
事后她一直搞不明白,它是怎样从遥远的乡下凭着怎样的记忆进城找到自己的。不过,当她亲眼看到它被剁成一块块的肉,被那群打了一夜麻将的男人们吃了下去,却也让她排遣了积累多年的对老鼠们的仇恨。
在父母对姗月的百般宠爱里,她脚上的鼠伤三天就长平了。让她高兴的是,从此完全摆脱了被独自关在家里的命运。他们总是把她放在自己的视线内,哪怕是潮湿的田埂或者地边高处干燥的草堆里。
喜欢睡觉的姗月在一天天长大,她每天开始抽出更多的时间,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睛,看看原野上那高远的蓝天,胖乎乎懒洋洋游动着的白云,田野里忙碌着的人们的身影。
风吹过麦田涌动起的麦浪、水田里青青的秧苗、金黄色的望不到边的油菜花,还有那些有一声无一声的从原野上空传来的阳雀、鹧鸪的啼叫,渐渐地融化成了她的血液她的神经她的组成部分。以至于当她开始学说话,声音竟然莫名其妙的悦耳动听。而当她开始读书,老师们只要看到她那游移不定充满梦幻般迷离的眼神,就总不忍心打断她不着边际的思绪。
4
多少年以后,当姗月从医学院毕业,选择回到她父亲当年教书的那个县城工作。一晃十年过去,那小城已经是一个县级市,地盘飞速扩大了近十倍,并且还在周边扩建开发区。她现在已经是县医院的外科主治大夫,丈夫王城是质监局办公室的主任。他们的认识和结合没有一点儿浪漫,那时经历了多次失败的感情已经放弃追寻的姗月,就只想找个人嫁出去。而在那个不算大的城市里,热心的人们就把他介绍给了她。介绍人一再对她说,王城的父亲还是一个有名的商人,他们王家在这儿也还算是殷实人家,并且神秘兮兮地说,那王城其实早就注意了她,只要她点头,问题不会很大,还一再反复交代,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报答哦,姗月只好一个劲地应答。
因为她稀里糊涂地已经混到了近三十的年纪,在这个不算小的医院里,女人成堆,环肥燕瘦者不乏其人,再说每年都有新人加入,环顾四周,像她这样单身的女人已经是寥若晨星了。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等那个从少年起一直在梦里期待和怀想的人儿出现了,他的音容是那么模糊,以至于已经无法确认他是否存在,可能上天在造她时就忘了造他,也可能他迷失在这个茫茫尘世中的某一个角落里,再也无法相遇了。但将自己嫁出去的想法还是搅得她坐卧不宁,那一段时间她会一个人偷偷地摸到酒吧里喝酒,并待在那儿很晚,才晃悠悠地走过街头回到住处。
她决定不再怨天尤人,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和王城见了面,看到他没缺胳膊少腿,并且一再对她说要对她好,就点头和他交朋友了。
那一段时间,王城差不多有事无事就往她的办公室钻,大包小包的提着东西往她那儿送。她要他别这样,他说你总不能拒绝一个病人看医生吧?她只好让步,可东西却坚决不收,他就把它们统统送给了她的同事,她们都笑呵呵地替姗月代劳了。只有那个龙医生,一言不发地坐在办公桌对面,他脸上的络腮胡子已经有很久没刮了。
那些吃着人家东西的女人们,纷纷成了王城的朋友,她们一再说着他的好话,并催姗月赶快和王城结婚:
“这样好的男人你到什么地方去找去,再等,都快成豆腐渣了。”
姗月于是就问那男人:“你喜欢我什么呵?”
那男人看看她:“你身上有股说不清的气质,你豪爽,你不施粉黛,你……”
那男人犹豫了一下:“你还会喝酒……,总之你不同于其他的女人!”
“哈哈哈……”
姗月大笑,她觉得很有趣,就连自己偷偷喝酒的事他也知道,天地真是太小了。那王城还是坏坏地死盯着她:
“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女人!”
姗月默然无语。
5
不知为什么,自从认识王需后,姗月就特别害怕睡觉。她似乎回到了自己遥远记忆里的某一片段,感到自己就躺在老家的那一张大床上,这个世界静得让人害怕,那只老鼠还在啮咬着她的脚,莫名的剧痛总让她翻身坐起。
在王需之前,姗月其实已经经历过至少二次不成功的情感经历了。
她在学生时代,就和自己的同学张洋暗地里保持一段超越友谊的情感,后来他们还一起到某一个城市的一家医院实习。那男孩上车总给她抢座位,下车就给她拿行李,她胃口不好,他就会步行几条街区,给她买她爱吃的蒸饺子。她记得他们临别的那晚,姗月架不住他的请求,只好和他待在一起,那男孩在近乎疯狂地吻遍她全身后,慢慢地脱掉了她的内衣,她挣扎了好一会,拗不过他,就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可那男孩喘着气轻轻用手碰了她一下,就又为她拉上了内衣,他伏在她胸前叹息:
“我们终不能在一起,我,还是不忍害了你!”
好多年后姗月就怅惘地想,如果人真能够预知将来,当初她就应该将自己交给那男孩子的,至少她也会觉得人生多那么一点怀想,少那么一点遗憾。
她之所以这样想,是缘于她的第二次情感经历。
那时她刚离开学校,来到这个城市,带着对第一次情感怀想的孤单,她感到自己像只蚂蚁那样,一下陷入了一大群由陌生的街巷和人群组成的迷宫里。每天,当她带着医院那股浓浓的消毒水味儿回到住处,就忍不住一遍遍地洗手,总想洗掉那些血肉肌体被损伤被切割留在头脑中的不快印记。然后,就换上她心爱的红色连衣裙,以一种好的心境,上街溜达去。
那天,她来到了这个城市的中心公园,欣喜地发现池塘中的那一枝莲,在众多的白花中遗世而独立,就感到自己就是那枝莲,而那枝莲就是自己。她时常呆坐于池畔,面对那枝莲和自己的倒影,一个声音老在她耳边回响:你为何要与众不同呢,你知道这样真的很孤单,很无依,生命终归有尽头,花儿再美还是要谢去,还不如去享受存在着的点滴乐趣呢!
那声音伴随时日的流逝,变得越来越强烈,这让她决心去寻找一个肩膀,一个胸怀,哪怕只是暂时的停靠。
6
这时,她感受到了一双眼睛异乎寻常的关注,那是来自她对面的龙医生。
龙医生三十余岁,戴着副近视眼镜,络腮胡,不过平素总是刮得挺干净,显得性感而精神。他话不多,平时与姗月进办公室照面时也仅是点点头打个招呼而已。姗月听说他早离了婚,还带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他前妻是县文工团的一位女演员,在一次汇报演出时认识了一个职级不低的官员,然后调到了文化局,当了个小干部,再后来他们就离了。她平素不太关心身边的人事,只是那些年长的女同事,在一起议论,也似乎是作为反面教材故意读给她听要她保持距离的吧。反正,她还是逐渐地知道了他的部分生活。
终于有一天,姗月埋头工作时,又感受到了那双眼睛的窥探,就抬起头来,直视着他,微笑着说:“龙医生,我长得是不是很难看呵?”那龙医生一下乱了方寸,尴尬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说:“好看好看,姗月,这个周末,我能请你吃饭吗?”
姗月心里直发笑,看着眼前这个不自信的男人,不由得产生一种恶作剧般的快感,想也不想就应允了。她其实也还对他略有些好感,因为他平素文质彬彬,总是按时上下班,凡有集体活动一概推辞,理由就一个,女儿在家没人管。她发现自己还是喜欢有教养,有责任感的男人,虽然她对自己却不怎么在意。
周末,他们来到了预订的饭店,相对而坐后,她反客为主,问他喝不喝酒,他摇摇头,她说她想喝酒,他又盯着她看了半晌,给她要了杯红酒,她摇摇头,说要白的。于是他不再说话,就坐在那儿看着她自斟自酌,不时为她夹上点菜,姗月也不客气,照单全收。
饭后,姗月跟他告辞,说自己喝了酒得回家了,龙医生也没勉强她,只是一个劲地说:“姗月,你当真没事吗,你真的没事吧?”
姗月点点头,她已经不想说话了。
这个男人为她拦了辆出租车,并为她拉开了车门,接着往她手里塞了瓶矿泉水,还将车费交给司机。姗月感到那些酒精开始在心中翻腾,眼睛看什么都起了双影,站在一边等着和她告别的龙医生的身影摇晃着,似乎变成了自己的同学张洋。就在车子要开动的瞬间,她挥手要司机停下,将头伸出窗外,远远地对那个人影喊:
“嗨,你不是还有一个女儿要给我介绍吗?”
那人影怔了一下,就飞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