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子河是一片宁静而生动,清荒而丰硕,粗犷而苍美的土地。
它属于千百年来,由松花江、黑龙江、乌苏里江等三条大江冲击而成的东北三江平原。它处在三江平原的东边角上。
虽说属于三江平原,但鸭子河的地形却不是一马平川,而是介于平原与丘陵之间的那种起伏式的平原。它坡度舒缓、绵长。从岭峰到最低处差不多要延续四五公里,每一个岭都是这样。因而,从微观上看它是平原,从中观上看好像是丘陵,从宏观上看它依然还是平原。
正值金秋时光,地表面的绿色渐渐地变化成金黄色。一片金灿灿的大地蜿蜒起伏,铺向遥远。白桦林素净而又雍容、庄重而又活泼。大一点儿的林子中混杂着像枫树一类的植物,它们一层一层的红叶和黄叶与白桦林白色的树干,绿色的树叶融合起来,交相辉映,五彩斑斓。白桦林大大小小,坐落于丘陵不同的坡段上,远近高低,错落有致。秋高气爽,万里寥廓,空气中弥漫着野花的清香、野草的清香、泥土的清香、潺潺流水的清香。
我们的营区设置在一个叫做柳木岗的高地上。高地上长满了野草和低矮的小树丛,向东南一面看去,舒缓而平展的草地延伸了两百米,被一条小河截住。小河有个名字,叫“小黄河”。小黄河仅有五六米宽,河水清澈见底,潺潺流淌。鱼儿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荡。小黄河的对岸是一片漫无边际的小树林。小树林也有个名字,叫“牛尾巴林”。向西北方向看,草地平平坦坦地向下铺展,然后再缓缓的升高起来。不同高度的树丛和莽草在阳光的折射下呈现出不尽相同的色彩,叠青泻翠、辽阔无边。
站在柳木岗上,饱览鸭子河逶迤多姿的风光。我们无不激动。我们的欢呼声打破了鸭子河千年、万年的寂静。
已经是早晨九点多钟,我们第一件事是吃饭——野炊。
在这样心旷神怡的大自然里野炊真是浪漫,甚至是极端的浪漫。我们是这片土地的开垦者,建设者,保卫者,或许可以说是革命的浪漫。
野炊分为野炊和野餐两个阶段,情趣盎然。我们大家一起动手,捡些干树枝,生起篝火,拿出从集贤镇带来的烧饼,插在枝条上用火烤,把盛满清清河水的水桶吊在火焰上,烧至沸腾,野餐也就可以开始了。
当时,各大城市的知青相互之间还不太熟悉,只能暂且“人以群分”。
那些天津知青聚成一堆儿。他们从行囊里掏出一堆瓶瓶罐罐,都是些辣油、豆酱之类形形色色的佐料。他们用水果刀把烧饼切成两片,把佐料涂抹在两片之间,然后耐心地剥去烧饼外层被火烤黑的硬壳,再然后就试着品尝。他们一面品尝,一面相互切磋,进而反复微调佐料,一丝不苟的。
上海和杭州知青拢到一起,叽叽喳喳,说些我们听不懂的语言。他们的特征是在水里下功夫,弄出些麦乳精、可可粉、龙井茶之类五花八门的饮料倒进杯子里,用汤匙有节奏地搅拌,一边搅拌一边哼着曲子,头和肩膀也随之摇动起来。
北京知青则保持着镇定,他们一只手拿着食物,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高谈阔论。这样的姿态容易让人的胸膛自然地挺阔起来,高傲的神情表露无遗。
比起他们,哈尔滨的小哥儿们黯然失色。他们无暇顾及其它,狼吞虎咽地咬着烧饼,就着刘嫂颁发的咸菜疙瘩,呼噜呼噜地喝着烫嘴的开水,一味埋头苦干。
野餐之后,我们就开始安营扎寨的劳动了,任务有些繁重。
李东山如同部署一场战斗一样,详尽地安排搭建帐篷的工程。钉钉铆铆,丝丝扣扣。由一排负责清理场地、挖地基;我们二排到林子里砍伐树干,用来当作帐篷的支架,总共需要三百八十根,粗细不等,长短有数。落实下来,每个人必须承担砍伐8根树干的任务,直径20公分的两根、15公分的两根、10公分的四根,两小时之内完成,不得有误;三排和四排负责运输,把二排砍倒的树干扛回来,随砍随运,运到帐篷的基地上;最后,再由一排把帐篷架起来。
一切布置妥当之后,40把长柄斧头也就准备好了。我扛起一把,跟着全排战友向牛尾巴林进发。
三排和四排的女生们是跟着我们一起来的。一种神秘的力量让我们相互之间保持着一定的、有效的距离,谁也不跟谁说话。吸引力和排斥力在同时发生作用,就像两种磁场碰撞在一起,漩涡里两种青春的心灵都感受到巨大的压力和拉力。那种感觉真是朦朦胧胧、莫名其妙。
进入牛尾巴林之前,我们必须涉过那条横在林子前面的小黄河。小黄河的水有两尺深。我们脱去鞋袜,挂在脖子上,再挽起裤腿,就扑扑棱棱的下到水里。冰凉的河水激起了一片惊叫。当女生的惊叫声响起的时候,男生的惊叫声就嘎然而止了。
男生一齐向女生那边看。女生们手舞足蹈。她们因为水凉而惊叫,因为河底的沙石扎了脚而惊叫,因为那些栖息在水里的动物而惊叫。惊叫不止,一浪高过一浪。她们需要关注、需要呵护,就像田地里的幼苗、花瓣里的蓓蕾。一股渴望去援救她们的冲动在所有男生的心里油然而生,但又同时骤然熄灭。
我在女生的人群里寻找左琳。如果她需要援救,我会毫不犹豫的冲过去。她是我的姐姐,我去帮她不违反任何清规戒律。如果我跑过去,男生严阵以待的阵容就立刻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崩溃、奔放、归于自然。然而,左琳没事儿。她笑呵呵地,神情自若,站在水深的地方,拉着一只又一只的手,安慰着她的伙伴们。
我们再没有徘徊在凉水里的理由,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对岸。
罗立华和洪飞最先登陆。他们俩人商量着在小黄河上头架起一张浮桥,是为女生而架。女生负责运输,要来来回回往返数次,空手过河都费劲儿,再扛上树干就更困难了。他们俩的提议极得人心,大家齐声迎合。
排长黄半斤不同意。他冲着罗立华嚷嚷:“我们二排的任务是干啥?”
我们大家一起跟他嚷嚷:“任务是个整体,运不过去就是没完成任务!”
黄半斤吼道:“运不过去是她们的事儿!”
我们吼道:“她们和我们是一个连的,搭不起帐篷都得睡在露天地!”
黄半斤气急败坏地说:“我他娘的不管了!认我这个排长的跟我走!砍杆子去!不认的就跟罗立华在这儿架桥!”
说完扛起斧子就走。
没人跟随他。
我们都在罗立华的指挥下动手架桥。先是找到一处最窄的河面,只有四米宽;然后砍了十根五米多长的树干,用柔软的枝叶把它们连接成一副桥面;又在河的中间打下桩子,搭成一道横梁;最后再铺上桥面,桥就架好了。仅用了半个多钟头便是“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女生们鼓掌、欢呼、跳跃。
男生们像英雄一样,在喝彩声中离去,干自己的事儿去,头也不回。
那架浮桥沟通了小黄河的两岸,也沟通我们和她们。
牛尾巴林是个杂木林,以柞木居多。柞木的木质坚硬适合做建筑材料,但直溜的、够尺寸的不多,我们必须精心选拔。我们砍树的时候,女生们就站在后面,两三米之外,等待着扛起那些砍倒的树干。
几分钟的功夫,几颗直挺挺的树干就被几个雷厉风行的家伙放倒了,他们又砍掉枝杈,接着又去砍第二颗。洪飞是他们其中的一个。罗立华当然是第一个。
接下来的情况让我陷入危机。
树干一颗接着一颗倒下去,后来是一片片的倒下去,而我的这颗却岿然不动。我使足浑身之力,但臂力不足,成效甚微。加上刚才架桥的时候用力过猛,有些累了,那棵树干坚硬而富有弹性,它每一次都将我的斧头直截了当地弹了回来。
这时,我感觉身后的守候者已经蠢蠢欲动。然后,一个轻柔,纤细的声音对我说:“能让我试试吗?”
我吃了一惊,转过身来。
站在我身后的人是一个清瘦的女生。她梳着两只齐肩的小辫儿,身材修长。她的容貌算不上特别美丽,皮肤也不是特别白皙,但是,她是端庄的、清纯的、素净的。她向我伸出一只手的时候,我感到了她的典雅。
我浑身的血液一齐涌到头上,一阵紧张、慌乱和窘迫。我没有迎合她,回转身去,继续抡起斧子。我卯足气力,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两只胳膊软绵绵的,那棵树干坚不可摧。我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一片苍白。
罗立华气喘吁吁地走过来。他打破了窘境,成了我的救兵。他把我推到一边,让我好好观摩。他把那棵树放倒了,叭叭叭几斧子,游刃有余。接下来,他向我传授如何正确地使用斧子:第一斧要斜着下去,成45度角,第二斧横着下去,在第一斧刀口之下10公分,以此类推。
我虽然竭力、认真地听取罗班长的谆谆教导,但已心猿意马,不时地转过头去看那女生。她已经走了,和另一个女生一起扛起那棵树干,样子有些吃力。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照射在她那身蓝色的学生装上,呈现出无数个光点,斑斑驳驳。她给树林里留下了一股芳香。
老罗同志口授砍树秘籍之后彻底打量了我一番,又在我的胳膊上捏了一把,自言自语道:“麻杆儿一样嘛。”
他摇摇头,转身离去。
毛子在我的左手边。他的情形跟我类似,有气无力。后面那个女生等得不耐烦了,上前索取他手中的斧子,毛子信手递给她,顺其自然,毫不犹豫。
那个女生有点儿胖,嘴角上长了一颗小小的黑痣,皮肤白嫩,喜气洋洋。她砍了几下,毛子又接过去砍。毛子砍了几下,女生又接过去,再接再厉,那棵树终于被他们弄倒了。
毛子是单纯的,没我那么复杂。
韩本五十六在我右手边。他砍得热热闹闹,每一斧子下去都发出一声呐喊:“嘿!”连续“嘿”了几声之后就是一通评论,自言自语。他弄得动静太大,遭到黄半斤的谴责。他好像不服,跟黄半斤理论,念念有词。那老黄终于不耐烦了,把一肚子的火气统统发泄到他的身上,冲他粗暴地吼道:“快干活!少扯鸡巴蛋!”
当晚霞照红天空的时候,我们的帐篷已经搭好。一共四顶,正方型排列,整整齐齐。
晚上,我们躺在垫了一层厚厚的干草的铺上。干草柔软而舒适,释放出沁人心脾的清香。躺在自己的劳动成果上感觉完全不同于家里,仿佛一步就跨越了孩子和成人的沟堑。一股自豪、自信、自立的感觉悄然而至。
那天夜里我做了梦。一个奇怪的梦:我站在田野上,万里晴空,阳光灿烂。一片白云漂浮在头上。白云是美丽的,但它很快就变得深沉起来,后来又变成纯粹的黑色。它遮住了太阳的光芒。我试着从它的阴影下走出来,跑出来,但它却寸步不离的跟随着我,越来越低,几乎落在我的头上。我想伸开双臂托住它,但双臂无力,黑云渐渐沉降下来。我被压得透不过气来……
我被梦惊醒。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一次被梦所惊醒。清冷的月光透过帐篷的通风口照射进来。我渐渐清醒。两只胳膊酸痛,肩膀和整个上身都涨得要爆裂。我坐起来,回味刚才的梦。不知为什么,白天那个女生竟然在空荡荡的脑海里不期而至。她向我伸出一只手。她的目光是真诚的,并没有挑战。但是,她看穿了我的孱弱。
不错,照今天的情形看,我应该算作一个弱者。我的双臂软弱无力,甚至浑身无力。每人定额8根,我自己只砍倒5根,罗立华帮我砍了1根粗的。洪飞帮我砍了最后两根细的。因为我拖了全排的后腿,他们不得不伸出援助之手。
我被惭愧的情绪纠缠不休。
也许,那女生并没有挑战的意思,但是,她向我伸出一只手。那只手是向弱者伸出的,至少说是向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伸出的,是一只援助之手。难道我需要帮助吗?甚至需要一个女生的帮助,而且是一个文弱的女生……我简直无地自容。
我为今后担忧。今天结束了,那么明天呢?今后呢?李东山会不会永远奉行定额管理?他不分体力强弱,等量地分派任务,让强者和弱者都暴露无遗。他简直是个魔鬼。我不由得紧张起来。但是,平心而论,李东山是公平的。谁会同意强壮的人一定要多承担,而瘦弱的人一定要少承担?看来不能指望李东山改变,他坚定不移。他看着我们的时候目光又犀利又凶狠。唯一有指望改变的只有自己。让弱者变成强者。我必须尽快完成这个转变。
我这样想着,渐渐平静了一点儿。
不由自主,那女生的样子再次浮现在眼前。她伸出一只手的时候,目光里似乎蕴藏着一种深不可测的神情……
一场秋雨一场寒。
自从我们安营扎寨以来,已经下了两场雨,寒气一次比一次重。这是第三场。雨下了一夜。雨点打在帐篷上,哗啦哗啦的声音极有安眠效应,我睡得踏实极了。后来才知道,凡是野外作业的人,雨天睡觉都踏实。韩本五十六在此一年后做出一首“诗”:“天上黄腾腾,眼看要刮风。刮风就下雨,下雨就收工。”结果被李东山骂个狗血淋头。他给自己写了份大批判稿,在全连大会上念了才算了结。
这些天太累了,天天砍树干,砍得两臂肿胀、浑身酸痛。砍下的树干是用来烧窑的,我们在这短短的十几天里建造了一座巨大的砖窑,准备冬天烧砖,明年盖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