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导师”,银箍的大孔雀尾笔头在压着符文暗纹的浅黄纸笺上划动,沙沙作响。
一行行优美的圆体字伴着笔头的移动,在薄笺上呈现出来:“狩日行动,失败了......”
当写到“失败”这两个字的时候,握笔的手出现了艰涩的停顿。厚重的油花墨汁,以惯常的速度从染得乌黑的笔尖汩汩流出,毫不顾忌握笔人的心情,顿时将那两个字糊花了。
写信的人微微一愣,放下手中的笔,拿起桌上的吸墨绒将纸上多余的墨汁吸掉。
“失败”,他看了看吸掉重墨后,字迹微微有些淡下去的这个词,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多久没有遇到过这两个字了。”
重新拿起笔,写信的人眼神从自嘲转为坚定,他继续写道:
“失败的责任,我决不推卸。而遭逢惨败的原因,是信使流苏的突然背叛。这让我们从行动一开始,就已经踏入了对方精心设置好的圈套。”
惨痛的经历从脑海中掠过,写信人的双眼闪烁着痛苦,还有怒火:
“我们在五色大帐中遭到了预先策划好的伏击。而古尔施厄轮之箭根本就没有得到释放的机会。塔古被对方堪比普密达的强大力量当场格杀,明勒格木就在我的眼前,被两名疯狂的因魔陀折断了双臂。我们抵抗的时间,甚至都没有超过短短十息。其实,从这场无力抵抗的战斗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我们落入了对方精心设计的绝杀之境。”
写信人闭上眼睛,重新陷入痛苦的回忆,握笔的手微微发颤,原本优美的字体,开始有些歪斜起来:
“在我冲出重围,跳进狭湾急流的那一刻,我最后看到了明勒格木。他在五色大帐的火光中间,只剩下一颗孤零零的脑袋,插在血斑长矛的矛尖上......”
剧烈的咳嗽将暗室的宁静打破。扯心裂肺的响声里,一团猩红的血雾从写信人的口鼻间带着飞沫喷出。
扑!
写信的年轻人身体一晃,摇摇欲坠。他左掌一扇,将血雾拍散,挥入空气中。但还是有几滴溅落到暗黄的纸笺边缘,像是妖艳的梅花绽放。
空气中顿时充满了浓浓的咸腥气息。
艰难的大力吸了几口气,平复剧烈起伏的心情。他紧紧握住手中润滑的笔杆,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书写中来:
“他们没有背弃当初在婆罗尊面前立下的誓言。他们都是为我死去的。生活在阴影中的刺客,却被曝露在敌人点亮的火光之下,正面因魔陀血卫和未知的普密达力量,没有丝毫退缩。我知道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一个目的:为我创造逃出生天的机会!即使那渺茫的机会不到万分之一。而我之所以毫不犹豫的抓住它,做出逃跑这个懦弱的选择,而不是痛痛快快的跟他们死在一起,原因也仅仅是......”
年轻人的眼睛湿润了,带有贵族气息的面容上满布着无法言喻的苦楚。摇晃的烛光下,左边鬓角处那抹未及擦除的干涸血迹,让他看起来异常狰狞。
“原因也仅仅是,我要活着告诉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咬紧牙关,将狩日行动失败的大概过程,前因后果以最直接简练的方式写毕,年轻人在信末署上了自己的名字--“您谦卑的学生,查德.路路夫”。
写完信的路路夫长长舒了口气。他半躺在沙洛扬风格的古旧皮沙发上,几乎半个身体都陷进了软软的犀牛皮中,一时间只觉得精疲力尽。
这间被牛油蜡烛照亮的密室,是个长宽不盈四米的狭窄空间。当他站直身体的时候,脑袋几乎都要顶到黑橡木的天花板。房间的四周没有窗户,也没有任何墙挂装饰。光秃秃的墙面上,能看见的只是一条条巴掌宽度,纵向拼接的硬木条。灰白的木条表面,有兽血、灵矿粉、蛇舌汁等混合绘制的诡异符文。
其中一个呈“¤”型的巨大符文,占据了整整一个墙面。无风的烛光下,蜿蜒蛇走的暗红色线条正向外吞吐着点点微光,仿佛粘稠的血液里包裹住了一群萤火虫。
这些一眼望去,如冬夜星空般杂乱无序的密集光点,当然不是来自那些只能生存于温暖仲夏夜的弱小昆虫。
流动在“¤”型符里的点点闪烁,看似微弱,却代表了足足有三等以上的符文之力。
充满冷感的光点,落在路路夫疲惫的眼睛里,少有的唤起了了他血管中的一丝暖意。这丝流淌在血液中,难以捉摸的温暖,缘于潜意识里一种叫“安全”的感觉。
冲出重围,一路狼奔豕突,惊险万状的逃到这里。整整六个时辰高强度的摸爬奔跑,用尽办法掩藏生息,紧绷的神经将感官提升到极限,随时随地准备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暗袭。知道暗处一定掩藏着强大的敌人,却不知道他们究竟掩藏何处。而释放出威胁的气息,却宛如实质,就像一把冰冷的刀紧紧贴在他背上,让他不仅时时感受到栗栗寒意,甚至都能感到刀锋入肉般的刺痛。
生死之间,仅仅隔着一层薄纸。
这层薄纸,就是今晚难得的一片黑暗。
恩卡特曼,强大的月精灵们开始献影之祭的夜晚。亚伯里大陆上无风的秋夜。此刻本该一轮圆月当空;皎月下的静水池塘,层层绕树的光滑蔓叶,此刻本该反射着蒙蒙银光。
晴朗的白露之夜,苍白的天地之间,他被三名神秘黑影人夹击重伤的狼狈躯体,本该被牢牢锁死在铁背摄光兽绿油油的凝光巨瞳中,根本无路可逃。
潜伏暗处的敌人,预备好了瞬间碾碎路路夫和他两个同伴的巨大实力。因魔陀血卫,阴影中的普密达之力......甚至还有三头杀伤力堪比成年双头食人魔的铁背摄光兽。这些短毛铁额上长了六只眼睛的怪物,最可怕的,并不是他们可分金裂石的利爪尖牙,而是他们倒三角形的脑袋上,那两排到死也不会阖上的眼睛。
这些该死的怪物,只需要依靠一点点微弱的光亮,就能在方圆一箭之地的范围内,迅速找到任何散发热量的生命。即使目标如蚊蚁般纤小,也绝逃不过他们敏锐的凝光之瞳。
超强视觉带来了超强的追踪能力。潜伏暗处的敌人,费尽心思布置下这些平时难得一见的奇兽,目的明显是防止他们中间有人用秘宝或秘法走脱。
这本该是一个万无一失的必杀之局。
路路夫本该绝无逃脱的幸运。
按照对方的计划,此刻的他本该同大胡子塔古,或是沉默寡言的明勒格木一样,成为一具躺在腐土上的尸体。也许不是一具,而是好几块。狂躁的因魔陀们最大的嗜好,就是大力将抓在手中的敌人直接撕断,就像帝国的小公主们满怀期待的撕开各地领主们奉上的五彩礼盒。
腥血从断裂的肢体里喷溅出来,这时候他们就会把自己穿饰着尖钉和生锈铁环的脑袋凑上去,迎接这一场湿乎乎烫滚滚的血雨,一脸享受。
因魔陀们早已没有了痛觉,但他们能感受到温度。他们最喜欢的,就是血管里喷出新鲜血液的温度。
路路夫没有成为因魔陀们的享受。
因为塔古和明勒格木用他们的鲜血,为他争得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瞬间。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那一团凭空出现的乌云。
那一团将圆月笼罩得严严实实,让大地陷入一片黑暗的乌云。
这一切就发生在六个时辰之前。短短的六个时辰,对他来说就恍如经历一生那般漫长。
在这六个时辰里,他强压肺腑深处传来的剧烈扯痛,把半边肋骨齐断的身体奋力抛进水里,憋着气一路潜游,顶住水流冲击的庞大压力,在水瀑轰隆隆巨响的掩护下,倒攀上三十米高的咸水瀑布。手掌脚底,早已被嶙嶙怪石划刺的皮翻肉绽。失血带来的虚弱、断骨反锉的剧痛、身体受到剧烈震荡留下的眩晕,让他好几次差点在半路昏厥过去,从瀑布的激流里坠落下来。
但依靠骨子里陪伴他多年的狠劲,血管中流淌的天生冰冷,他还是一路沿着咸水河逃进了幽暗丛林。虽然狼狈,但起码还活着,还保持着意识清醒。只不过手掌上又增加了几道纵横交错的可怖伤口。这是逆着水流攀爬瀑布时,锋锐的水下岩石留给他的纪念。本该鲜血淋漓的伤口泛着渗人的鱼肚白,湍急的咸水不仅冲走了曝露行踪的血腥味,还将他深可见骨的伤口冲得往外翻开,像是一张张合不拢的嘴。
平常人的身体若是受到这种伤害,如果还没有丧失意识的话,恐怕就只剩下躺在地上,紧咬牙关,倒吸冷气的力气了。
但路路夫的神经宛如铁铸。这些要命的重伤好像都在别人身上,跟他毫无关系。他依然保持着高度警觉,脚步移动依旧轻盈、快速。疼痛、眩晕的感觉,重伤后渴求休息的本能,被他隔绝到了大脑之外。
支撑他一路狂奔下去的,除了“我必须活下去”的强大执念,还有潜意识里的无名怒火。
“必须要活下去”。这个念头他能够明明白白的感受到。甚至在生死悬线的当下,已经完全占据了他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大脑。“必须要活下去”,这个执念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被塔古和明勒格木悲壮的死点燃。“必须要活下去,告诉老师,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股烈焰,在他脑门里燃烧,燃烧的是他以最大毅力积攒下的求生力量。他耳朵在“嗡嗡”作响,根本没有力气去猜测这股力量到底能不能支撑住他,到达那个事先预备好的安全地带。
用尽全力,一路向前。
而在这团求生执念的烈焰之下,一个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还有一个念头在泼泼跳动着:“她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最信任的人,为什么会背叛我们?”
不知不觉间,疑惑和愤怒从他心灵的深处升起,给了他另一股向前的力量。
“流苏,你为什么会出卖我?”
路路夫抬头看了眼桌上刚刚点燃不久的牛油烛。没有风的密室里,烛火无声无息的站在象牙色的蜡烛尖上,一动不动,如被冻结。一双对着烛火的眼睛,满布血丝,反射出危险的红光。
此刻的他,恍若就是一头陷入巢穴里的受伤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