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罗将高高扬起的手终究还是不敢打下去。
伴着一声冷哼,他手一松,流苏滑落下去。
这次是轻轻的滑落。柔软的北地睡熊长绒毯,将她温柔的接住,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本来试图直接用强硬的手法,压垮对方的意志,挤出想要的任何情报。但到了这一刻,罗将们已经心知肚明。这条路,恐怕是走不通了。再折磨对方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恐怕反而会适得其反。
“你嘴里的那个查德,未必活着。”
矮胖的三罗将用他瓮声瓮气的声音说道:“现在,我们要你跟我们合作。”
“合作?”
流苏擦了擦挂在嘴角的绿血,面带诧异:
“为什么我要跟三个一见面就伤害我的人合作?三位可怜的失败者,你们能讲出一个象样点儿的理由说服我吗?”
“你......”大罗将再度暴起,他高举的拳头还是没有能挥出去。因为被一旁见状不妙的二罗将赶紧拉住了。
大罗将急喘了几口粗气,一把挣脱了二罗将。他瞪视着流苏,咬牙切齿:
“来自神庙的花精,你很好!你确实很有把人激怒的天赋。不过激怒比你强大的人,我看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好,现在我就来给你两个理由,第一”,他示意的伸出一根手指,手指在余怒的刺激下,还在一个劲儿的发抖:
“第一,我提醒你不要忘了,你嘴里这个了不起的‘查德’,当初可是被你亲口出卖的。我们能够得到这个伏击他的机会,还是靠了你给的情报。所以,说到底我们是在一条船上的人。”
流苏脸色霎间苍白,大罗将看在眼里,大感快意。他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虽然不知道你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但你给的情报严重不准确!虚假的情报,对我们行动产生了很大的误导。所以,对当下的局面,你同样负有责任。现在,你必须跟我们合作,因为这算是你欠我们的。”
“哦。”流苏整理了下身上皱巴巴的衣服,在矮几前端正的坐下。她摩挲着桌上的水晶杯,里面红色的酒液直到现在也没有一滴泼洒出来。
“我真心希望当初给出去的情报都是假的。”杯子里如镜的酒面,倒映出她复杂难明的神情:
“可惜,都是真的。真到我所知道的全部。”
真实和虚假,当中究竟有怎样的一条界线?
路路夫把玩着手上一个拳头大的金色六面体,内心陷入一片迷惘。
沉甸甸的金属六面体,叫做“金卡诺”,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一个玩具。
他不知道它从哪里来的,似乎从有了记忆开始,身边就一直有它陪伴。但后来长大以后,却把它遗失了。不知丢到了哪里。
这个时候,它却突兀的回到了他的手里。
他能清楚的感受到它的重量,指尖滑过它棱角旁的一个平面时,甚至都能辨别出上面凹凸的纹路。
“这,是真的吗?”
当他脑海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金卡诺凭空消失了。
呼——
长出了一口气,路路夫再次感叹:
“不愧是禁忌之物。阿迦罗香,厉害啊。”
在他吸入那团绿色烟雾之后。一开始,是经历一段时间悠长的巨大满足感,或者说感觉时间完全停顿了,而那种无比欣快的愉悦感却一直荡漾在心头。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就进入了另一种真假难辨的奇妙世界。
现实和虚幻毫无间隙的交织在一起,像蜜糖融入了清水。他感受着醉心的甜味,却找不到蜜糖的踪迹。
如果他突然想吃一个苹果,苹果就会在他眼前凭空出现。
他可以一口咬上去,心满意足的听那一声咔嚓脆响,感受到饱满的果肉在嘴里融化,香甜的汁液在舌尖肆意流淌。汁液带着苹果特有的清芬气息,源源不断的从喉咙流进他干渴的身体,一直到盛满他内心那个欲望的酒杯。
很多早已忘却的回忆,像一幅幅尘封的画卷,在他眼前一一展开。
或者说,这种感觉已经不能叫回忆了,根本就是一一场鲜活的生命体验。具体,入微,身临其境,让他仿佛一瞬间经历了整个人生。
他想起了金卡诺的下落。
那是他第一次接任务,要离开幽暗的阿塔卡神庙,出去杀人。
在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他偷偷一个人溜出神庙,去到涌冰湖边,平日里最爱攀爬的那株月桂树下。
天空飘着雪花,树上挂着冰凌,冷浸浸的月光洒在冰封的湖面,可以看到剔透的冰层下,发光的银鱼像星星一样游动。
他在那株歪脖子老树的树根下挖了一个坑,把儿时所有的玩偶,连同沉甸甸的金卡诺,一股脑全埋了进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段记忆已经被鲜血、烈酒、危险的邂逅、通宵的夜宴、邪恶的阴谋冲洗得干干净净。他早已忘却了自己还曾经拥有过那些有趣的玩具。
而现在,这段记忆就像一本很多年前读过的旧书,重新翻开在他的面前。
那种泛黄的新鲜感,那种似是而非的矛盾感觉。
他不但清晰的记得当时埋下了的每一件东西,还有它们现在的具体位置,他得到的是更加提纯和升华的体验。
他能感觉到那个夜晚,雪花落到他鼻尖带来到丝丝冰凉。挖坑时,泥土捧在手里是这般的松软和潮湿,散发着新鲜草根的气息。夜风把树上的冰棱吹落,砸碎在水晶的湖面,不时发出空灵的清音......
他甚至能感受到一种被放久了的忐忑不安。那是活在那个片段的他自己所怀有的懵懂心情。
不知不觉,他忘了身上的伤痛,忘了迫在眉睫的死亡阴影。任由阿迦罗香的神秘力量支配着他,牵引着他,在记忆的片段里穿梭来去。
而这,正是当初他选择一口气吸下那团蒙蒙绿雾时,想要得到的收获。也许是很无奈,但是,如果一定要死,就尽量让自己死的不那么痛苦。
“请让我死在梦境里。”
漫天的雪花化为了漫天的灰烬。一簇簇冰凌变成了插在尸体上的一簇簇长箭。尸体横七竖八的倒伏在地上。没有了湖边的月桂树。周围只有被烧成焦黑的残垣断壁。
听不到冰珠坠地的空灵之音,耳边能听到的只有紧张的呼吸,狂野的心跳,远方潮水般的呐喊。
地上没有冰封的湖面,游动的银鱼变成了飞舞的苍蝇。苍蝇在河流间飞来飞去,追逐着腥臭的气息。
河流。鲜血的河流。
一条条纵横交错,密如蛛网。让人无法立足。
杂乱的脚印在血河间穿插。脚印红得发黑,黑得像是淤泥。
路路夫心神一震,这是......
终末之役!
然后他一回头,就看到了那个倔犟的男人。
还有男人身后,那双带着惧怕和蒙昧的眼睛。
眼睛。
二罗将紧紧的盯着水晶酒杯后面,那双平静的眼睛。
眼睛里面,梅花分瓣状的瞳孔低垂,带着无聊的落寞,根本看也不看他。
“你真的不怕我们杀了你?你知道你眼下的处境,如果我们现在就把你杀了,四王子恐怕连问都不会问一声。”
流苏有些诧异的抬起头:“我以为你们早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看来,你们比我想象的还要不聪明。”
“你!”大罗将额头上那根青筋已经鼓到了大拇指那么粗。被这句话一激,脑子里登时血气上涌。那根筋扑通扑通,好像就要从额头上跳出来了。
二罗将望着这个无比弱小,却无比倔强的花精,感到了深深的无奈:“说吧,要怎么样才肯合作。”
“我说,直到现在,我都完全没有搞清状况”,流苏无辜的摊了摊手:
“你们来找我,究竟想要什么?你们一进来,什么话都不说,就出手伤害我。目的呢,你这个瘦子倒说得很明白,要让我害怕你们。为什么要让我害怕呢,”她指了指一旁垂头丧气的三罗将:
“矮胖子后来也差不多解释了,要让我听你们的话,规规矩矩的跟你们合作。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们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现在只知道,你们好像在查德那里栽了跟斗,吃了苦头?这也不是你们跟我说的,全都是我自己猜的。然后呢,我又猜,依照四王子的行事作风,恐怕他也不会对你们好好褒奖。你知道的,对于失败者,他的脾气一向都不太好。”
说到这里,她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
“从他们那里受了委屈,你们就来找我,拿我出气?如果真是这样,我倒要为你们这个了不起的决定鼓个掌。你们的选择很不错,很有眼光。我只是个柔弱的女子,连阿法陀的力量都无法掌控,更不用说高高在上的普密达。在三位普密达高手强大的力量面前,我根本就无从反抗,只能默默承受。
“所以,我现在不就在合作吗?就像刚才一样,随便你们折磨,绝不反抗,让你们痛痛快快的把气出了。难道我这样的合作还不够?那你们究竟还想要怎么样的合作呢?“
这一番话说下来,罗将们面面相觑。居然都难得的感到有些脸红。
三罗将出声反驳道:“至信杀手就算没死,现在也只不过是条朝不保夕的丧家之犬,还没那个本事给我们苦头吃。至于刚才,只不过是给你一个教训,算是你给我们假情报的教训。”
“假情报的教训?”
流苏语气里带着不解:
“我听说,这次带队袭杀查德的,都是中阶的普密达高手,实力非常可怖,想必就是你们三位了。此外还为你们安排了两个因魔陀,三头摄光兽从旁协助。至于另外那些不死兵团的杂兵,就不用去算了。
“而你们的对手,查德,是个堪堪入门的初阶普密达,对即将踏入的埋伏,他还蒙在鼓里,毫无防备。他身边的两个帮手,塔古和明勒格木,实力上来说,也就比我这个正在被你们欺负的可怜女人稍微强那么一丁点儿。
“所以,我现在也非常想知道,究竟是怎样虚假的一份情报,才能成为你们失败的托辞?”
空气中刺槐的气息更加浓烈,已经达到了毫不掩饰的嚣张程度。
“情报给了你们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还是错误的敌人实力?”
“你......”三罗将顿时语塞,求助的望向了二罗将。
二罗将强忍杀人的冲动,沉声道:“你说过,至信杀手是个绝不怕死的人?”
“难道不是吗?只要跟他做过对手,就不会觉得这是个问题。”
“哼”,沉默已久的大罗将终于爆发了,他怒目圆睁:
“该死的花精!昨天晚上的情形,你真该亲眼看看!这个在你嘴里最不怕死的人,逃起命来,比******兔子还快!”
“我明白了。”虽然竭力压抑,流苏脸上还是露出了看得见的笑意,似乎是确认了路路夫没有当场身死,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轻松情绪:“查德跑了?你们布下了天罗地网,却既杀不了他,又拦不住他。于是,就挑了这么一个借口。”
“希望四王子也能接受你们这个说法。”
她努力作出真诚的表情,但飘荡在空气中的刺槐气息,却把她真实的心情暴露无遗:
“不过,我非常不建议你们在他面前找这种理由。因为他虽然脾气糟糕透顶,却不是一个傻瓜。甚至可以说,那是一个聪明得可怕的人。
“他麾下的不死兵团,战力在帝国西境首屈一指。他一个人就征服了回音部落,打垮了西部狼人,把可怜的鲛鱼人驱赶进了无边的永眠之海,不得不说,你们厄运隐修会,这次确实攀上了一株高枝。”
说到这里,她脸上的神色,微微黯然。
“当代太阳大帝,亲自赐予了他勇者之证,称呼他为十三王子里面的‘最果敢者’。在帝国诸多的继位者里面,现在以他的呼声最高。但是,你们不要忘了,在回音山之役里,他曾经抛下大部队,单骑突围,落荒而逃。著名的血色黎明一战,他更是还未接战,就掉头跑路,虽然最后都大获全胜。”
“所以......”,流苏仰起头,目光从三个罗将脸上逐一扫过:
“所以,如果你们把刚才的说法向他提出来,以他的脾气,我都想象不出他会有什么反应。不过,我敢保证,那个场面一定会很有趣,说不定他会重重奖赏你们哦。”
三个罗将彻底默然。二罗将正是当初提出这个说法的人,此刻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
“如果明知敌人的力量比自己强大太多,还不懂得避其锋芒。这该叫勇敢呢,还是该叫愚蠢?一个人拥有勇气的表现,就是留在原地任凭你们宰割么?”
流苏的眼睛在三人身上流转,仔细观察他们的反应,心中已经有了数。
“你们来找我,真正的目的,是不是想从我这里挖到点儿有用的线索?让我来大胆的猜一猜:自从查德逃脱以后,你们就失去了他的踪迹。你们失去了对局面的掌控。然后呢,以四王子的秉性,你们现在的日子,依我看不太好过吧。”
她摇了摇头,倒像是对眼前这三个人深表同情。这三个闯进来,无端折辱了她一顿的人。
“我确实知道一些东西,一些你们不知道的东西,关于查德的。但能不能对你们有帮助,就不得而知了。”
听到她忽然口气松动,罗将们顿时大喜。
“算你识相”,大罗将松了口气,感觉一下子找回了主动:
“如果你能帮我们找到他,我们都会感谢你的。”
“感谢?”流苏微微一愣,像看傻瓜一样的看着他:
“大个子,你们厄运隐修会,就是这样搞情报的吗?双手一伸,就等别人乖乖把情报交上来?天啊,你们脑子里真的存在过丝毫‘合作’的概念?
“我真是服了你们。你们能存在到现在,还能对外号称亚伯里大陆上最强大的暗杀组织,真是一个奇迹。”
“当然,当然”,面对花精明目张胆的嘲讽,大罗将再也不敢还嘴。他搓了搓手:
“我承认,我们之前用错了方法。从现在开始,就让大家都把刚才的不愉快统统忘掉吧。”
“现在,把我们想知道的都告诉我们,我们会给你丰厚报酬的。”
说完,他从身上掏出一张树叶状的卡片,摆在流苏面前的矮几上。
淡紫色的肾形叶面上,是一个肥头大耳的光头地精半身像。地精手托天平,笑容可掬。
围绕卡片一圈的锯齿状边缘,分别用联邦语、帝国语、海语,这三种大陆上最通用的语言刻印了两行铭语。
第一行:“公平交易”。
第二行:“时间即金钱,金钱即吾命”。
“科尔奇跨种族行会的贝树叶卡”,大罗将得意洋洋的说道:“不管在哪个国家,只要是大陆上像样点儿的城市,都能保证足额兑换。这张卡里有足足四百标准单位的软紫金。可以交换三个漂亮的犄角牛牧场,哪怕是最丰饶的苜蓿花草原上的牧场。或者你也可以用来雇用一个普密达高手一整天的时间,做你保镖。这样就没有人能随便欺负你了,小姑娘。”
他手指头点了点桌上的叶形卡片,努力从粗嗓门里挤出最具诱惑力的声音:
“现在,只需要回答我们几个问题,这张卡就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