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手撑着窗棂,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天际出神,脑子里不自觉的回放着刚才的一幕一幕,回想着刚才在这个房间里和她发生的一切一切,只觉恍然如梦,似真若幻,脸上神情时而喜悦时而忧伤,不知不觉悄然站立良久,茫然地也不知站了多久。
凌云冲迷迷蒙蒙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东厂居所的,小院里一片清幽,夜凉似水,深邃的天空中挂着半弯新月,眼见月至中天,夜色已深。
冷月照影,微风拂衣,他心思如潮,心绪不宁,木然悄立良久,一脸一身的孤寂落寞,仿佛失魂落魄一般,魂不守舍地举着一坛酒,随心所欲地往口中狂灌,不知不觉喝光了三大坛。
他从来没醉过,也许今天是个例外,此时他已有些醉意,“嗤”的一声轻响,他随手从摆在一旁的三弦中抽出长剑,醉醺醺的舞动起来。没有招式,没有套路,他只是随意挥洒,排遣心头烦闷纠结的情绪。
他也没有使上内力,只是运行纯粹的剑招。他随手使出一剑,在空中转了个弧形,接着一剑连着一剑,轻轻巧巧连绵不绝,他别出心裁随手配合,潇洒轻灵任意所至,时而掠过头顶,时而划过胸前,时而削向背后,一勾一挑,一撩一刺,行云流水,飒然如风。
凌云冲肆意舞了一阵,忽觉手上筋脉一僵,继而觉得胸腹间气血不畅,跟着心头一痛,体内真气翻涌,顿觉脑袋晕晕乎乎的,不自知地倒在了石桌边,不知是睡了过去,还是晕了过去。
刚才送走任青阳之后,凌云冲在静逸茶居多待了一个时辰,那时王顺送任青阳已早到了方正安府邸,当时夜色并不甚深,所以方正安还在书房挑灯做事,他坐在桌边研究着一幅仿制得天衣无缝丝毫不差逼真到极点的《溪山行旅图》的仿制品。
这幅名画原作者是北宋范宽,但放在他面前这幅画不知出自谁手,总之是仿制品中的精品,不是内行难辨真伪。当然他不是在搞古董鉴定,那日晚上,任青阳潜入高府看望冯素玉,另一边闯进书房的正是张无可。
当她把这幅画交给程雅言的时候就告之她说,这是仿制品,重点是这幅画内有玄机,这才是关键,只要参详出来,或许就可能抓到高寀通敌的罪证。程雅言趁着出宫的时候,带了出来交与方正安,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方正安这些天有空就在研究,他盯着这幅画看过无数遍,翻来覆去也愣是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点。就在这时候,方府门口,管事的将扶着任青阳的王顺引了进来。
管事的认识京城静逸茶居的老板王顺,也因为任青阳之前在方府住过而认识任青阳,所以直接引他们去见方正安。方正安听见有人走来书房,赶忙将那幅《溪山行旅图》卷了起来。
只见王顺扶着任青阳已进到书房里来,便即站起走上前去,问道:“怎么回事?怎么你把她扶回来呢?”他想任青阳这些日子住在白马寺后山,要回来怎么没事先打招呼,还喝成这样才回来。
王顺把任青阳放在椅子上,道:“刚才任姑娘在茶居里喝得很凶,也喝得很醉,碰巧给小凌哥儿遇上了,便吩咐我把她送回你这里。”方正安道:“哦,有劳了。你先回去吧。”
王顺道:“是。”临走时他刻意留意了方正安的桌上,看见大大半被卷起来的一幅画,以露出的部分看,那是一幅山水画。王顺算是自己人,所以方正安没防备他,但那幅图是机密,也不能随便让外人知道,所以他刚才匆忙间只是随手一卷,而没有卷完全,那幅画还露了一小部分。
任青阳歪歪斜斜地坐在椅子上,方正安看她似乎有点醒过来,于是倒了一杯茶给她,道:“任姑娘,喝点茶,醒醒酒吧。”
任青阳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她,睁开眼睛,模糊的看见自己面前有个人影,含混不清的道:“嗯,云冲,是你吗?”她以为自己还在茶居里。
方正安一愣,心想她真是醉得好厉害,当下也不回答,只将手上的茶杯端给她,道:“来,先喝点茶吧。”任青阳接过茶杯,喝了一口,便即吐了出来,她喝酒喝得太多现在连喝茶也吐,方正安见她呕吐难受的样子,便伸手拍拍她的背。
任青阳扔了茶杯,抓住他的手臂,醉蒙蒙的道:“让我看看你肩膀上的花绣,我不要它和那书签上的一样。”
当时在茶居,她就想问凌云冲再次看看那他肩膀上的花绣再确定一次,她希望当日在五福客栈时自己看得不仔细记得不清楚,其实她看得很清楚也记得很清楚,她只是极不愿意承认那书签上的图案和凌云冲身上的相同,只要不相同,她就有理由说服自己凌云冲不是高寀的儿子,他们毫无关系,这样她就不必纠结痛苦了。
方正安大惑不解,暗忖:“凌兄肩膀上有花绣么?那书签又是什么东西?”他和凌云冲少年时相交,而后分开,至今他们都不曾脱衣服看过对方,他不知道凌云冲身上刺有东西,现在除了张无可任青阳知道以外,林清风和凌云冲洗过澡,他也知道。
任青阳说着就伸手去拉方正安的衣领,这把方正安吓了一大跳,连忙捉住她手,道:“你喝醉了,我扶你去休息吧。”任青阳不依不饶,没有停下的意思,方正安一急,抓住她肩膀大声道:“你醒醒,我不是凌兄,你看清楚点。”
任青阳醉得晕头转向,根本听不进他说的话,一意孤行以自己的想法去做,听方正安这么一说,她直接倒在他肩膀上,歪着头醉眼惺忪地看着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眼神把他看得忐忑不安。
方正安完全没料到自己说要她看清楚,她居然就这么看。两人暂时都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住了。方正安被任青阳僵直的眼神盯得心里有些发毛,他有些害怕又有些担心,伸出一只手轻轻拍拍任青阳的脸,小心翼翼的叫道:“任姑娘,任姑娘,你没事吧?”
他这一拍,任青阳猛然惊觉而醒,猛然看清自己眼前是一张不是凌云冲的男人的脸,酒一下醒了大半,既而感到自己还倒在那男人的肩膀上,错觉中以为那男人在对自己不轨,猛然两手一推,将那男人推开。
方正安完全没料到她会突击自己,也没料到她会用这么大的劲,冷不防被她推得后退几步撞到桌子边上,桌子一晃,桌上的茶壶倒了,茶水流了出来,流到了那幅画上。
方正安一直面向任青阳这边,他哪想到桌上的茶壶会翻,他被推得一下也没有回头看,只伸手摸着自己被碰的腰,似乎撞得有点痛,轻轻揉了两下,便即站正。
任青阳这时才看清眼前的男人是方正安,见他如此情状,便知自己刚才出手有够鲁莽的,开口招呼道:“正安,是你。”方正安听她语调懒洋洋的,显然酒还没醒,微一皱眉,问道:“凌兄叫人把你送回来的,你干吗喝那么多酒啊?是不是有什么事?”
任青阳听他这么一问,心中蓦地又纠结起来了,跟着一个念头在脑子里闪过:要不要问方正安关于凌云冲的身世呢?
转念一想,刚才在茶居,自己已千思万想过,结论是凌云冲都未必清楚自己的真正身世,连他本人自己都决定不问了,又何必再问方正安呢?
问他他最多也就是告诉自己他所知道的情况,好比凌云冲家在浙江,凌云冲父母的名字。可是凌云冲浙江的父母有可能只是他的养父养母,既然如此问了也是白问。
任青阳只觉伤心烦闷得很,不想再说,便道:“我歇息去了,你忙你的去,不用管我。”说着就走出书房。
方正安看着她走远,只觉莫名其妙,忽而又想到那幅图,随即转身去看,登时骇然一惊,只见茶壶翻了,茶水流过去打湿了那幅图。
他急忙伸袖去擦,好不容易擦干,但见那幅图的纸张已经变得皱皱巴巴的了,有的地方画上的墨迹也化开了,不禁暗暗叫苦,他又急忙拿到蜡烛上去烘烤,烤干之后才把这幅图卷起来收好,放在柜子里锁上,这才回房休息。
任青阳回到房间,恍恍惚惚坐在床边,刚才在茶居和凌云冲发生的一切,情不自禁地在脑海中涌现,她记不甚清楚当时自己到底做过什么,隐约还记得自己听见的凌云冲所说的那些话,隐约还记得他抱着自己,自己也抱着他,自己和他凝眸对视,自己将脸挨着他脸,想到这里不禁脸红心跳,面庞上浮起一丝浅浅的甜笑。
她从怀中取出那只红翡,那只凌云冲在上面镌刻了牛背兔子的那只红翡,百感交集的轻轻捧了起来,拿在手中怔怔的瞧着,静静的凝视着那雕刻的图案,自己和他的一幕幕经历又瞬间在脑海中再现。
回想着那些快乐,心中顿时涌出一股莫名的感觉,那个温润清朗悦耳动听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回荡,感觉如做梦一般,只有当触摸到那冰凉光滑的红翡时,才能渐渐融化掉心中的飘飘忽忽之感。
她静静地端详了红翡许久,从那上面隐约看见他温馨的笑意,关切的眼神,心底油然而生别样的美感,别样的意境,别样的愉悦。她将红翡捏在手心里,不知不觉看着睡着了。
睡梦之中,任青阳来到了一片冬日晚阳中的枫树林,林中鸟鸣风轻,暖暖的红霞漫天遍地茫茫一片,迷漫在无边无际的天空和林中,两排笔直的枫树整齐的延伸到远方,茂盛的枫叶层层叠叠密密实实火红眩目。
或虚或幻,时辰交错,忽而又似到了清晨,这里的云幻化曼妙,日出即散,有一种缘分早尽的凄美。转瞬之间,忽的又变成了适才的晚阳景象,依旧弥望的是红霞红叶,是如此动人心魄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