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奇道:“找儿子?朕上次已听方正安转述,你之前曾告诉他,高寀府中他的女儿其实是魏忠贤二十几年前卖掉的亲生女儿,名叫冯素玉,现在已经故去。他府中就这一个子女,而且只不过是个养女,难道他另有亲生儿子?”
凌云冲道:“不错。相信皇上已从林清风那里得知任青阳的身世,冯素玉的母亲就是任青阳的母亲,她们的母亲冯氏,原是魏忠贤的妻子,后来改嫁于任青阳之父。魏忠贤卖女抛妻,六亲不认,冯氏愤而逃亡,冯素玉跟她母亲姓冯,高寀倒没有强迫她更名改姓。”
朱由检道:“当日在月泉镇,朕和方正安曾问起过任青阳的身世,林清风的确都讲了出来。高寀找儿子,难道和她有关?”凌云冲道:“不是。是和我有关。”
朱由检脸色一变,目光上下打量了凌云冲一遍,惊疑的道:“难道他找的那个儿子,就是你?”顿时心头一紧,自己把神机营交于他岂不是大错特错?
凌云冲看他心有疑惑的样子,摇头笑道:“皇上猜对一半。应该说是他以为我是他失散的儿子,可我其实并不是他的儿子。”朱由检听闻此言心头一宽,奇道:“此话怎讲?你的意思是?”
凌云冲道:“说到这个真是说来话长,跟一个女人有关,她叫薛如忆,我少年时曾得她相救,叫她做薛姨。她的父亲是万历年间的巡漕御史,巡视堤坝之时死于非命,朝廷判为意外事故死亡,事实上这件命案却是高寀圈设的毒计。这是我从东厂四档头黄坤嘴里套出的陈年隐秘。”当下把相关事情的始末原由说了一遍,又将他逼黄坤写的那纸血罪状也交给朱由检过目。
朱由检听罢看罢即刻会意,明白他不改回原本姓氏的用意,现在高寀还没被扳倒,虽说现在他的身份已不必掩饰,但他的出身还有必要继续掩饰。
朱由检道:“看你胸有成竹的样子,难道你已经布下了陷阱让他掉下去?”
凌云冲道:“我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个陷阱就让高寀自己去跳。”
朱由检道:“看来高寀老贼这次铁定栽在你手上。”
凌云冲道:“要对付高寀这老贼,还需皇上跟臣一道布这个陷阱。”朱由检道:“是吗?朕做什么?”
凌云冲道:“皇上下旨流放魏忠贤当日,臣和方正安奉旨夹击,披露他罪行,我们通力合作,朝野皆知。所以高寀也一定知道我是皇上安排的人而非东厂魏忠贤的手下。
以他找儿子的心态,必定是慎之又慎,生怕错认亲生骨肉。现在魏忠贤倒台后,他一定查得我是孙承宗的秘侦。所以眼下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让我和方正安翻脸反目,否则无论怎么样,他都不会完全相信我会服从于他,即便他真认定我是他儿子。”
朱由检道:“你这个想法倒是有点希奇古怪。你准备如何行事?”
凌云冲道:“其实在此之前,我已经开始布局。要让高寀彻底相信我会站在他那一边,帮他做事,绝对要花一番工夫。这只老狐狸一向小心谨慎奸猾狡诈,要想博取他的信任,成为他的心腹之人,绝非易事。所以我决定把自己卖给他,让方正安来弹劾我告发我,皇上只需平衡不动即可。”
朱由检会意的一点头,说道:“朕明白了,怪不得你最近没有和方正安常来常往,原来是做样子,布局给高寀看,让他以为你们关系已经疏远,这样你才好接近他。”
凌云冲道:“不错。臣正是这样的想法。”随即把全盘计划说与朱由检知晓。其中涉及皇帝会觉得敏感的桥段,他当然是省去了的。
朱由检听罢很是惊讶,瞪大眼睛看着凌云冲,问道:“你这样不是授人以柄?你不怕万劫不复?”凌云冲淡然一笑,道:“现在高寀以为我是他失散的亲生儿子,这是一个最好接近他的机会。
反正臣命不久矣,多活一日少活一日也没什么打紧。只要皇上信得过臣,臣还不至于万劫不复。您说是吗?皇上?”这句问话别有深意,既然皇帝疑心,不如挑明一问。
朱由检听了这话,有点感动又有点疑心,有这么一个保国锄奸不畏生死的臣子,他感动。但他先前已放大权给凌云冲,东厂,神机营,京城内外两大要害部门集中他手,统归他管,现在听他说他要去认贼作父,朱由检不由起疑。
但回想起刚才亲眼所见他中毒情状之严重,一想到他已是将死之人,而且他还要为自叔父报仇,疑心又打消了下去。况且一个真正有异心的人,又怎么会如此详细的将自己的行事方略合盘托出?
朱由检不再疑心,因为找不到疑心的理由,实在找不出,特别是凌云冲将死的事实,最让他信服。他想凌云冲这么聪明的人,自然也明了自己知道他命不长久又有能力才让他掌管神机营,就是因为不用担心他掌权造反,索性讲明吧。
朱由检想了一想,便即说道:“你这人倒还是这么坦白。既然如此,朕也开诚布公地跟你说一句吧,你能让朕相信你,最让朕相信的是你的手段,最能让朕相信的是你的病体。”
凌云冲自嘲的一笑,道:“照这么说,臣倒要感谢此番中这不可解之毒,方能博得皇上的信任。”他适才已猜到朱由检是如此想法,所以才叫自己接管神机营,现在听他自己讲出来,果不其然。
朱由检道:“朕觉得,只要咱们君臣推心置腹,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揪查高寀通敌的案子,最难的是查证工夫。如果没有证据,揪查通敌一党就是一件捕风捉影的事,所以取证是第一关键,然后才能够指证那些通敌分子,将他们一网打尽。高寀老奸巨滑,隐匿颇深,这趟艰巨的任务又要辛苦你啦。就照你的谋划,依计行事吧。”
这时,朱由检忽然想起魏忠贤倒台前跟他说的一番话:“人在高处不胜寒,有的时候能跟自个儿讲上几句真心话的,不一定就是自个儿身旁左右的人,而是面对面的敌人。不要因为你的敌人是个无赖,阴险,狡诈的人而去讨厌他,痛恨他,反过来也不要因为你手下的人是个很能干,有眼光,有魄力的人而去喜欢他。”
朱由检尽管有些喜欢凌云冲这个臣下,但想到这里,对他仍有所保留,所谓推心置腹,也是有限度的。
凌云冲拱手说道:“谢皇上信任。这趟我和方正安各展其力各施其职,请皇上尽管放心。”朱由检道:“听你的意思,似乎行事之前需要通知他知道?”
凌云冲道:“不忙,到他该知道的时候,我自然会让他知道。方正安这个人一板一眼一本正经,要他刻意演戏恐怕有些为难,就算勉为其难演出来,只怕也演得不像,那就反倒坏了事。
所以臣觉得先不宜让他知道。他将锋芒直指我,招招针对我,这才是最逼真的效果,他投入其中也显得自然真实,不但可以令高寀信以为真,也是对我身份的最佳掩护,这比我装出来的效果更好,也比他刻意演出来的效果更真。”
朱由检点了点头,道:“有道理,你说得不错,高寀这老贼奸狡巨猾,也只有你们一个白脸一个黑脸,才能让他显露原形。”说罢伸手拍一拍凌云冲的肩头,殷切的道:“你身上的毒也未必无法可解,朕一有时机,自会寻访御医,说不定另有他法呢?”
这话半真半假,凌云冲当然也猜到他的言下之意,他是想找有经验的御医问来肯定自己这毒没法可解,如果侥幸真有他法,那他便知道自己说不能解是在骗他,那么他就会认为,自己用这种认贼作父扳倒高寀的计策,很可能是存在异心的。
说到底,他始终对自己不是完全信任和真正信任的,哪怕自己是个将死之人,也一样免不了被怀疑。无所谓了,此毒无法可解,自己说的是实话,也不怕他去寻访求证。
凌云冲道:“有劳皇上挂怀,只是臣这毒确实无法可解,皇上也不必多为臣费心。”
朱由检道:“你连日来奔波劳碌,今天赶回京城就来见朕,只怕休息片刻也没有吧?此刻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好好歇一歇吧。后面更重要的事情还等着你去做呢。”
凌云冲拱手道:“多谢皇上体恤。臣告退。”说罢随即走出御书房。
回到东厂,凌云冲独自一人待在空荡荡的督主书房,坐在高高的太师椅上,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他的神情有些疲倦也有些迷离,两手扶着椅边,身子倚靠在椅背上,微微仰着头,一双眼色飘得老远,似乎要看穿屋顶,看向天外。
隔了一会儿,他嘴唇轻启,喃喃自语道:“爹,我终于报了仇了,史家村枉死的无辜都可以瞑目了。只是,我没有想到,我有一天会坐在这里,坐在自己仇人的位置上。本来杀你的那个人是这里的主人,但现在这里的主人,是我。”
他语气里既有大仇得报的意思,也有高处不胜寒的无奈。他现在位高权重,却没有开怀,只是深深的落寞。即使大权大势在手,也只是更落寞。这一刻,他没有高高在上霸气逼人的姿态,他只有萧索凄清的感受,只觉无比落寞,无比孤独,无比悲凉,无比无奈。
纵使统领东厂大权即为之首,也抵不上他回忆自己曾是光明之子的痛苦。他从东厂书房大门远望出去,仿佛看到了紫禁城的全景,一片云山雾罩,到处机关陷阱,而他心中却思念着曾经家乡的春暖花开,鸟语花香。
他生性闲散,心在山野,只是身不由己,偏偏事情选中了他,他不能不为。有时候,人能选事,这是幸运的;有时候,是事选人,这是无奈的。纵然他想离开,皇帝也不会放他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