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宁安京北面皇城中,紫宸殿里仍是灯火通明,偌大殿堂中只得两人,于茵榻上相对而坐,中间焚一炉龙脑香,烟雾盘旋而上,妖娆地散在空旷而金碧辉煌的殿堂之内。
“苏御医已诊过,太皇太后往后必是讲不出话了。”女声婉转清幽,其中有一股刻骨寒凉,却又莫名让人感到如火如荼。
“是眼下,还是往后?”一把沉而稳的男声响过,修长的手指轻舒,掷出掌心黑白两面的乌木骰子,五枚骰子在樗蒱棋盘中滚得几滚,竟是只只都黑面朝上。
“阿兄掷出了‘卢’,十六彩,最贵,这局看来是阿兄赢了。”女子的声音里添了许多喜悦,樗蒱由双陆而来,古来尚黑,黑色贵重,所以黑面越多彩就越多,樗蒱便是以彩多为赢。“卢”是五面黑,最好的点数,可以通杀四方。
盘上棋子跃动,一把掷出此局终了。榻旁龙檀木雕的侍灯童子穿着绿衣袍,漆黑肥嫩的小手中持一根茁壮的蜡烛,滴滴答答地朝下淌着泪,已快要燃到终末。
穿着赤黄色的中袍,外罩绛色纱衣,双鱼白玉佩挂腰间,错金革带系出紧,衣缘附金丝绣的振翅欲飞的蝉,头上是金博山冠,用流波白玉簪定在头顶,气势贵不可言的男子那张英俊面目看似恬然,但当沉黑的凤眸扫过跃动的烛火,眸子深处却如这深夜一般弥漫起深深暮霭。
眼角有微微的纹,鬓边有银白的丝,若撇去这些岁月的痕迹,大炎天子殷谊自外表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刚过而立的青年人,看不出其实已近不惑了。
“阿兄在担心什么呢?赢了就是赢了,输家无论如何也不会在此局翻身。”叫着天子阿兄的正是安定长公主殷迎春,曲线优美的双腿盘在身侧,从霞色千褶罗裙中伸出一双雪足,未曾着袜,只脚踝上挂个赤金素环,脚趾甲染做十枚花瓣,颊点红靥,唇绘石榴娇,额扫微黄,灯光里整个人朦朦胧胧地丰腴娇艳着。
“老太婆撑不了多久了,有口不能言,往后连嘴上便宜也讨不到,更不担心她说出什么不利来,已是不足为虑。况且,阿兄不是早已想好了后面十步百步的么?”殷迎春素手掩口,一双妙目却没笑,隐隐地透着狠。澹台太皇太后在她眼里,从来配不上祖母两个字。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炎朝中的虫也不只此一只,胜的不过眼下一局,况且以长远之道看来,并没有什么永远不变的胜负。”殷谊的手指抚着自己的下颌,殷迎春凝视着兄长净洁的手指在男性色泽微深的肌肤上抚过后,略略地将目光移开了些许。
“如今无法起身的只是一个太皇太后,还有许多人站在孤的朝堂之上,甚至……卧榻之旁。”随手抛出骰子,这次只得三面黑,殷谊拾起骰子转到黑面,又是一个至尊无极的“贵彩”。
殷迎春看着兄长的所作所为,她明白或许长远看没有永远的胜负,但也知道这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男人的性情——他要赢,从来不择手段,更不会轻易顺着什么天意人愿。
“阿兄给了陈十三娘代管**之权,那女人想坐后位想得五脏六腑都疼,狐狸尾巴本就藏不住,今后只怕是根本懒得藏了,不过她这般嚣张,想来皇后也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没空再理六郎的事。”陈贵妃,在家中排行十三,娇养的女娘入宫后便一直深得圣眷,接连生下三个皇子,也都十分得宠,六皇子跟他们比,仿佛根本算不得圣人之子。
只是枕边人的心思这位贵妃娘娘恐怕完全不懂,陈十三娘只想着一级一级跨到高处去,向往着头插皇后那十二树的金制钗钿,却不晓得那至高的位置很有可能真正令她销魂夺魄。
“瑶娘,你要好好养育六郎。”再度拾起骰子,却只是在掌心搓揉,大炎天子浅声叮咛。
“阿兄安心,阿赭是个好的,瑶娘定然不负阿兄所托。”殷迎春念着六皇子殷元思的小字,垂了眸,小巧娇嫩的下颌浅浅点过,便是应允。
“你要令他识得实务,”哗啦一声,甩出去的骰子仍有一枚白面朝上,“孤还远远未能安枕无忧,说不得将来行事,还要多多靠着自家儿郎。”
“瑶娘明白。”她回答他,明白他所要行的事恐怕算不得什么正大光明,便暗暗拿雪白的贝齿轻轻咬了馥郁红唇。她再抬眼,扫见天子面上有难得的怔忡。
她的哥哥似乎又有些不开心了……或者应当说,他不开心已经很久很久,打从他由齐地离开到宁安京开始,从齐王世子到大炎太子,他就再没有了那些在父王母妃和她这个幼妹跟前时候的开心。
殷迎春离了紫宸殿,一个十一二岁着鹅黄宫装的宫女在前引路,身量未足的女孩忽而令她牵起许多年之前的记忆……
中秋月下,提着兔子灯笼,在齐王府中花园里裸足奔跑的自己和在背后追逐的长兄,月下灯下,笑颜爽朗的少年不停呼唤着她的小名。
“瑶娘,瑶娘,阿爷唤你去,别跑,跟阿兄去吃玩月羹!是阿娘亲手做的,可好吃啦!一点儿也不骗你。”
殷迎春闭上眼,眼前的月光青辉已灼燃起来,烈烈地化作一片火海。耳边是焦急凄惨的呼号。
“大娘,快跑啊大娘!阿郎和娘子已经没了!大娘要活下来,年幼的二郎还指望您呐!圣人——圣人在宁安京,您要活下来,让圣人为你们做主啊!”
殷迎春驻足,灼热的火渐渐湮灭在她美眸深处,聚成一点烧在心底的殷红。
“茜娘。”安定长公主吩咐那个一直跟在她身后,行走中没有泄出丝毫脚步声的高挑女子,“我们去看看六郎。”
那孩子长得似她,这到是没错的。只是在雍熙宫冷眼冷眉挺胸抬头骂着澹台亮的时候,那孩子的神情瞧着却极似当年还不懂屈膝的兄长。
殷迎春离去后的紫宸殿中,殷谊站在敞开的窗边,负手而立。一名穿绛色单衣的内侍随在他身后静静站着。
“元六,皇后事后情形如何?”殷谊似刚想起来一般发问。
元六生得干净整齐,与殷谊差不多年岁,眉眼比一般男子细腻,却没有一般宫中侍者那种雌雄莫辩的女气。
仿佛一直在等殷谊问话,元六侃侃而答道:“娘子回椒房殿便封了宫,遣开了左右,拒了太子和二皇子的昏定,据闻是垂泪了许久,又砸了些物件儿,此时应当尚未安眠。”
封了宫也能知道椒房殿里的一应情形,在这皇城里,对天子殷谊来说,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秘密可言。
“让她哭去罢!”殷谊眼中掠过少许嫌恶,与怜悯混做一团。“那样对膝下幼子,也是她应得的。”
元六抬眼看看殷谊,大炎皇帝身姿挺拔,侧脸却显露出方才在长公主跟前没有的冷酷,却又忽然地一下软了下来,从丰厚的唇边勾出一丝笑意。
“羽儿这个小东西,阿诚竟养得她如此狡猾……”殷谊喃喃地说着,元六不置一词,只是安静地听着。
“老师的祭日,好像又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