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立秋的意识中总有一只飞鸟,带着尖利的风的唿哨声坠落的,白色的,飞鸟。
他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看见它,在每一道阴晦的雷雨天气里劈落的闪电罅隙里看到它,他不能言语不能动弹地注视着它,看着它重复那个唯一的姿势,飞一般坠落,耳朵里是羽翅被风逆向冲击的哗哗声,如裹着风的衣袂翻飞,沉默,决然。
大雨淋湿了一切,也淋湿了他的记忆。他象在一条记忆的河里漂浮,却总也漂不到尽头。
那一场铺天盖地的雨注定要隐藏很多事情,也注定要成为延立秋生命里一块难以磨灭的印记。
那个乱糟糟的晚上发生了太多事情,震耳欲聋的大雨持续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整个明川在雨泊里象溺水的人在挣扎,快要窒息,持续了一个月的梅雨把所有的东西都浸泡潮湿,那种发霉的气味在接下来几个日晒的天气里还隐约可闻。
气味总会消失,在接着的充盈日光里,霉斑象潮水一样从明川的建筑,学生的书桌上,大家阴霾的心情里褪去。没有人知道,有一个人,永远地留在了那场大雨中。
坐在黑暗的房间一动不动的延立秋,下意识地把手伸到鼻子下面轻嗅着,湿漉漉的,不是酒液,而是雨的气息。
他实在不该作出那个决定,这样他就不会再遇见那个人,那个带着潮湿和沉闷气味的人,那个人的眼睛为他织出一张大雨的网,一看见就知道自己无可回避地沦陷其中。
之前他被叫到何薇如处汇报,也顺便处理了一些公务,回家后知道了泉和夏河在为话剧演出忙碌,在工作的空暇里,延立秋突然很想去看看他们的排练,也许到了那里还可以找梁静修聊天,看望一下以前的老师。于是他交待了事情就离开公司前往明川。
他决定先去找梁静修。明川的办公楼里,每位老师都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不过对于梁静修这种类似鸠占鹊巢的行为,他的办公室可是很难打听的到。
延立秋的心情很好,他早知母亲在身边安插了眼线,也滴水不漏地消除了母亲的疑虑,所以有一种给自己短暂放假的轻松和悦,他没有贸然拨打梁静修的手机,而是仔细在一楼大厅的楼层说明前看了一下。
看见突然现身的他,静修会说什么呢?想着那人的夸张表情,延立秋的唇边浮现一个微笑。
他耐心地在电梯门前等待着。
门开了。他走了进去,一个男子擦身走了出来。
“延立秋。”男子转身叫他的名字,平静,却充满一种莫名的意味。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暧*昧的,妖娆的,如幻觉一样的笑容。
延立秋面若土色。电梯的门在他们胶着的视线里缓缓地合上了……
结果延立秋没有去找梁静修,而是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中,一回家就钻进他的房间连晚饭也没有出来。
黑暗中,他像掀开伤口一样从翕张的双唇中听到自己吐出那个名字。
孙朔。
梁静修曾对泉说,冬之将至,云寒风朔,星沉水涸。人往往在无意识之间轻易道破了命运的谶言。现在的他也和延立秋一样决计想不到会再在明川碰见这个人——当年在颁发菁英纸牌时,走在他,延立秋,曾雪雅之后的第四个人。
依稀又看见聚光灯下那名叫欧阳萱的女孩的笑颜,和她被雨水浸泡苍白的脸,蜷曲的手上抓着属于他的大鬼牌,不断像电影片段一样在他的眼前交替闪烁。
当晚雷雨狂风大作,他正在出事的那栋教学楼里一个人做例行的巡视,检查教室的门窗、仪器和电路是否已经关闭,这是学生会的职责之一。突然一道巨大的闪电,正欲走出教室的他猛然回头看见一只白色的大鸟就在那闪电之中在窗外直直地坠落了下去!然后仍是漆黑厚重的雨幕,快速地如同幻觉!
他震惊了片刻迟疑地走到窗边去看,看那地上盛开了一朵巨大的白花。雷声轰隆隆地席卷而来,震得他的耳膜嗡嗡作响。他不记得是以怎样的速度跑下楼梯跑到那坠亡的女孩身边的。只是在看清那女孩的一瞬间,他踉跄着退了几步。
数天之前,他和她在台上是一对深爱却悲伤的情侣,她平凡的容貌因为剧情里爱情的力量而变得熠熠生辉,从她注视的眼眸中,也许还包含了现实中女孩子一些天真的倾慕和幻想。在排练的间隙,他们也曾自然地交谈,这是个善良温暖的女孩子,虽然长相普通,却让靠近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喜欢她。
而她就躺在白色花朵的中心,雨水混合血水河流一样从她身下蜿蜒而出,她的表情凝固在痛苦上,看上去苍白之中透着惊怖,而更如闪电一般击中他的是,她的手中攥着一张大鬼牌,在雨水冲刷下发出明亮的金色光芒,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怔怔伫立在茫茫的雨幕中直到有更多的人闻声跑来,雨声、吵嚷声乱成一片。等他觉得周遭清静下来的时候,他已经坐进了警方的调查室。
因了那张被延夏河丢失而离奇出现的大鬼牌还有第一个出现在现场,他本来是嫌疑最大的人,为了声誉,延家没有耐性调查,虽然鉴定报告出来女孩在坠楼之前就已经身亡,事故疑点重重,还是草草地把它压了下去,让官方对外以自杀结案,出了大笔的抚慰金,以最快的速度平息了事端。
一条鲜活的生命随着谈资和流言的淡去就这样消失在了那个雨夜里。面对家里的处理,延立秋变得格外沉默。那张牌不管是女孩是怎么得到,还是有心的人在她死后塞在她手中的,她的死,都与自己脱不了干系。换句话说,她是因他而死的!
他想到了一个人。孙朔。然而这个念头把他推入了更为痛苦的深渊。他知道,一切归根到底还是他的错!
他在受到打击之后颓顿了许久,只希望尽快毕业然后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学校。毕业典礼上,他在台上机械麻木地作为代表致辞,说了些什么自己全然不知,仿佛是另外一个自己在说话。而他所有的精神都在注视着很久没有见到的孙朔,那个人坐在前排,交叉着手指,闲闲地靠在座位上,用一种仇恨、嘲讽和怜悯的复杂眼神看着他。那样不动声色,如同挑衅和报复一般的微笑。
他几乎是要狼狈而逃。可怕的是,却无人能理解他这与外表反差巨大的惶恐和脆弱。
长久以来,他有一种感觉,如果说孙朔是他命里的劫数,那个等待中的女孩也许就是他的救赎。
可是时隔十年之后,她来到了他的身边,却和那死去的女孩一样收到了他的纸牌……虽然是张假牌,但怎能不让他想起那个雨夜!泉不知道的是,他常常在梦里惊醒,梦见他依然一个人在那楼里巡视,发现了坠落而追去,而躺在雨水之中的不是当年的欧阳萱,而是同样拿着纸牌的她,毫无生气的惨白的脸,凝固在脸上的惊恐和质问……
也许是因为再次与孙朔在明川不期而遇,这幻景突然在他眼前格外清晰和真实起来,剧烈的心跳之中,他伸手拿起了电话。
“喂,顾知若?我是延立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