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意思很简单,不管怎么样,他不希望局面真的失控,弄出人命,尤其是他亲弟弟的人命,这对于大家都不好。所以,他已经叫人去带险儿过来了。同时,他也希望我能从大局着想,一起渡过今夜,其他的事,日后再说。
本来这个电话,让心中惶惶不安的一天的我感到了些许的振奋。
直到和尚说出了地址——水云天。
那一刻,廖老板不久前在电话里面给我说的那句话,就像从幽冥之中飘来,再次出现在了我的耳边。
“嗯,晓得了。小钦,今后这个事,你不用再问我!无论你怎么搞,我这边要人给人,要枪调枪,全力支持!一句话,莫丢我廖光惠的脸!”
一股刻骨的寒意从我的心底升起,我又一次无奈而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正在被卷入廖光惠和皮春秋之间的巨大漩涡中,越陷越深,直到没顶。
看来这一晚,小二爷又做对了。
是要叫上很多的人,越多越好。
莫名之间,我的心头涌起了对于大海的无比痛恨。
他的行为在那一刻的我看来,不再是忠义救主,而是惹是生非。
我真的变了,在不知不觉之间。
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流子,做大哥的流子。
事发之后,大概半个小时,我带着四张中巴车的兄弟们赶到了现场。
刚进浴池,和尚就迎了上来。接下来,无非是些谈盘子(黑话,谈判的意思)、争吵、威胁、斗狠之类相互扯皮的事情,整个过程中,除了地儿与小黑几人一进来就直接跑过去,甩了姓冯的两刀之外,没有什么特别好说的。
这个过程中,又出了一件让我心头非常非常不舒服的事情。
当时,险儿和绑走他的那批人还没有赶到,我决定把大海先叫出来,让他先走。因为他已经开了枪,这种场合之下,他走得越早,我处理事情的余地也就越大。同时,我也不用担心和尚不放险儿。就算大海走了,和尚自己还留在这里,我这么多人。除非他不想活了,才有可能再调皮。
所以,我一进浴池,就直接走向了大海待的那间桑拿房。
我还在门边,就听到大海在里面喊:“哪个敢进来!”
“大海,是我!”
“钦哥?”
“嗯。”
边说,我边打开了桑拿房的门。
我永远都忘不了随后的一切。
凭良心说,打开门的那一刹那,我是非常感动的。
经常泡澡堂的人应该都知道,桑拿分为两种:干蒸、湿蒸。
干蒸,是在房间里面放置一个或者几个温度极高的火炉,上面摆几块已经被烤得发红的石头或者铁皮,偶尔在上面浇少量的水,用火炉本身的温度与水蒸气的湿度来蒸。
湿蒸不同,湿蒸房里没有炉子,有很多带着细孔的铁管,每个细管都在不断向房间里面喷发大量高温的水蒸气。就像是蒸包子馒头的蒸笼,又闷又热。
干蒸房间,只要把门打开,温度马上就会降低。但是湿蒸不同,虽然温度也会降低一些,可湿度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大海当时带着吴总走进去的就是一间湿蒸房。
虽然在当中,他自己已经打开了一点门缝来透气,可当我看到他的时候,还是不禁吓了一大跳。
他坐在正对着那条敞开门缝的位置上。吴总则满头是血、面无人色地瘫在门缝旁,液化气罐放在两人脚边。氤氲雾气中,我看不到大海身上的衣服湿成什么样子了,但是我看到了他的头发,无数的水珠在他长长的发尖渗出、汇聚、变大,然后再又一滴一滴跌落……
他的皮肤好像突然之间变好了很多,脸上的痘痘没有平时那样明显,脸色甚至白皙起来,可是脸颊上却透出了一抹很不正常的潮红。
看着我的同时,大海眼中有高兴,有放松,却一言不发,只是张着大嘴,不断地大口大口呼吸。
我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了。
我走到他的身边,弯下腰,扶住了他的一只胳臂,说:“大海,出去吧。”
大海下意识地起来,准备跟着我走,突然又停住了,“钦哥?”
听到叫声,我回过头,大海双眼闪闪发光,无比期待地看着我说:“我大哥来了吗?他没有什么事吧?”
我点了点头,说:“嗯,马上就到了。放心,没事的,小二爷他们现在都来了。你先出来吧,这个里面太湿了,过不得。”
本来,说完这句话我就准备走。可是大海突然停住了,一动不动。
“大海,走啊?”
我有些不耐烦,又提高声音喊了一句。
他居然伸出拿着枪的那只手,盖在了我始终搀扶着他的右手之上,轻柔却坚定地将我的手缓缓扒拉了下来,再慢慢坐回了原位。枪支刮过了我手背上的皮肤,光滑坚硬。低头看去,一道青白色的刮痕正在慢慢消退。
心头的火不能自主地涌了上来。
“钦哥,我不走。我大哥不来,我不会走的。”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但是,大海飞快移开了与我对视的眼神,不再看我,将脑袋低了下去。长长的头发又一次挡住了他的脸颊。
我看不到他的样子,但是我听到了他语气,也看到了他抓着枪的手上因为用力,突显出的青色关节。
我恍然明白,这个人不会听我的,他从来就不曾在我的掌控之中。
愤怒的狂潮淹没了我。
我再不说话,转身就走出了大门,那一刻,我甚至听到了自己牙齿紧咬的声音。
看见我只身出来,在场的兄弟们都有些奇怪,瞪大眼睛看着我,纷纷显出了一副颇为诧异的神情。
那种无来由的怒火依旧在胸腔中乱窜,但我迅速强行克制了。
这些年间如履薄冰的江湖生涯,早已经让我懂得一样道理——隐藏。
有些东西只能烂在肚里,埋在心中,是绝对不能轻易在人前表露的。
我很快平静了呼吸,对着那些翘首而望的兄弟们笑了笑,两手一摊,耸了耸肩。
正与和尚交谈的小二爷走到我的身旁,低声问道:“怎么了?大海怎么没有出来?没的什么事唦?”
我淡淡回答了一句:“没的,不碍事。”
说完,抬脚就准备走开。
同样等待在身边的地儿与贾义两人,却在听到我这句模棱两可的回答之后,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抬脚,转头准备走向桑拿房里面。地儿嘴里还说了一句:“这个鸡巴大海,怎么还不出来?老子去看看,有个鬼啊!”
地儿这句嘟囔,却让我刻意压制的怒火再一次沸腾。我停下脚,尽最大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追着两人的背影说:“不要去了,回来。”
两人都停了下来。
我声音中的异样和冰冷,马上使贾义感觉到了不对,他有些紧张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地儿和我太过亲密,所以他并没有很敏锐地感受到我的语气变化,只是依旧看着桑拿那边,微微定了一秒来钟,说:“我还是去看看,他开了枪,紧待在这里不是回事。”
说完这句话,他再次向桑拿房走去。
那一刻,如魔附身般,我突然不再是我。
不再是那个在九镇旁的神人山上,对着漫天神佛与他喝过血酒、拜过把子、共过患难的胡钦。我并不知道自己变成了谁,我只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和焦躁,“轰”的一声膨胀开来,使我只想抓狂和发泄。
我听到一种极度陌生的声音从自己的口里传了出来,僵硬而残忍。
“喂!我说,不要去了!”
地儿顿时停下了,他静止了一会儿,缓缓回过头与我对视,嘴巴微张,满脸茫然,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贾义的头低下了,远远地挪到了一旁。
小二爷用最快的速度走到我的身边,搂住了我的肩膀。
地儿低下了与我对视的目光。
虽然,浑身的血液依旧在剧烈流动,但是因为被藐视而激起的强烈愤怒,终于舒缓下来。
我一言不发走出浴池,向浴场的大门走去。
因为被强力克制的愤怒,我一时竟无法打燃火机。直到随着我一起赶来的二爷,将火凑到了面前。
“怎么了?”
我没有说话。
“都是好心,不要发这么大的脾气唦,到底怎么了?”
烟已经点着,我还在不停地转动手中的火机,最后,我将火机摔在地上,用脚踩得四分五裂。
“这个小麻皮!”
当我从牙缝里面挤出了这句话之后,我和二爷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那一刻,从小二爷望向我的眼神中,我知道,小二爷明白了。
像他这样的人,他什么都看明白了。
他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暴怒。所以,他不说,他只是那样沉默地看着我。因为,他无法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说。
我的心里突然冒起了一种羞愧。
我究竟是怎么了?
当听到险儿遇险的时候,我愤怒了。但是那时的愤怒,竟远远不及大海的不从所带来的愤怒强烈。
难道兄弟感情在我的心中已经不再是第一位。
难道,无形间,已经有些东西超过了兄弟。
究竟是打流改变了我,还是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在这样的尴尬中,几柱雪亮的车灯突然向我们两人照了过来。
抬头看去,几张和我们一样的中巴车飞快驶了进来,领头的是一辆霸气十足、威风凛凛的大切诺基。
这就是,今天的第五方势力。
水云天老板,我市洗浴协会会长、政协委员——金子军。
车子像示威般径直开来,停在了正门口,停在了我的面前。
从切诺基上下来的除了金子军之外,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穿着灰色夹克,毛料西裤的男人。
金子军下车,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甚至连话都没有和我说一句,仅仅只是斜着眼看我,脸上露出了一丝深不可测的笑容。
当看到这个笑容的时候,我有些紧张,但也有些不以为然。
因为,当时我已经做好了出事火拼的准备,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不过,我还是低估了金子军。
金子军把小弟们留在了外面,自己和同车的那位男子一起走进了浴池,除了与和尚简短交谈几句之外,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了一旁。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金子军方面没有一个人插过手,甚至,他们连话都不怎么说。这是他们的场子,他们又带来了这么多的人。地利人和,金子军就算不能一口吃掉我,也不可能让我讨了好去。所以,他很淡定。
可是,现在他的表现却太过淡然。
这种过分的淡然,让我的心忐忑起来。
这样的不安中,险儿终于赶到了。
险儿从外面走进来的时候,衣衫凌乱,脸上有着几块青肿与血迹。但是从他的步伐与精神状态,一眼能知,他并没有太大的伤,也并没有受到太多的折磨。
险儿准备走向我们,他身后的两个小子居然一把就扯住了他。
只听到耳边“哄”的一声,地儿、小黑、贾义、简杰,不知道具体有几个人的身影,一下子就涌了过去。
顿时,那边闹成了一团。
就连这样的情况之下,金子军居然都还是没有作半句声。
最后还是小二爷与和尚,将地儿他们分开,把被狂打的几人扯了出来。
险儿走到了我的面前。
“没的大碍唦?”
“还好。”
“这个事,我们等下再说。姨妈和伯伯(险儿的爸妈)都还好,等在场子里面的。大海在桑拿里头,他在这个地方开了枪,我说不听,你快点把他搞出来,车在外面,你们先走。”
“嗯!”
险儿是个极为聪明的人。他与大海不同,他向来就知道什么时机做什么样的事情。所以,当我说完话之后,他没多一句话,直接走进了桑拿房。
不到一分钟,他将双腿已经发软的大海架了出来。他们一出门,和尚几人就大喊着飞快地跑进了房里。
这个时候,小二爷凑到了我的耳边说:“胡钦,快走,送险儿走。和金子军在一起的那个人刚才不知道和他说了几句什么,就突然出去哒!”
我抬眼看去,正好看见那个人步出浴池的背影。
巨大的不安,再一次笼罩了我。
我们在浴池里面的所有人,护送着险儿与大海走向水云天大门。门前停着那张黑色的奥迪车,事先一步赶到车上的小黑已经发动,并且打开了车门。
车子越来越近。
我突然发觉有些不对。
因为,灯火辉煌的大厅中,居然有红蓝色的光芒闪烁不停。这是浴场大厅,不是迪厅。不应该有这种闪烁犹如镭射的光芒。
随即,我看见了警车。
两张警车。
当天的第二批警察不知何时,已经赶来。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身后很近的地方,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让我心头一直不安的感觉变成了现实。
“给老子把门守好!哪个都不许出去!”
回首看去,金子军带着十来个穿着浴场保安制服的人站在了身后。
大门前也传来了纷杂的脚步声,金子军方才留在门外的那几车人涌了过来,堵在了门前。
“兄弟们,拿家伙!”
地儿的声音也喊了出来,我们留在门外的兄弟,也同时从几辆中巴上面潮水般地涌下,汇集到了门口。
刹那间,原本宽阔的大厅前门,已经被黑压压对峙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充满了硫黄与热血的味道。身边险儿已经放开搀扶的大海,并且接过了他手里的枪。
原本渐趋平静的事态,一触即发。
极大的喧闹声中,我却感到自己静了下来,静如死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