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和李公公在Dragon-i喝了不少酒,我想以毒攻毒,用酒精解开春娇的笑容带给我的莫名醉意。我没成功,在才分开半小时后就又给她发了短信。但我可以确定,尽管喝了两瓶啤酒,我在昏暗的酒吧里发那条短信的时候是清醒的。
第二天的中午,我到后巷抽烟再次碰到她时,第一次看见了她没化浓妆的脸。阳光下,她显得更白净,眉目生动,为我讲的每一个无聊笑话开怀大笑。我迟疑地约她晚上一起看电影,她欣然答应。
下了班,我推了李公公的家庭赌局去找春娇。她电话里的指点过于详细而缺乏逻辑,当我发现自己已经在十五分钟内三次路过同一家银行门口的时候,只得再次致电给她。
“喂,你到哪儿了?不是跟你说了对着街口的地方么?……”她有点儿不耐烦地在电话里说,转而又雀跃,“见到你了!这边啊!这边!”
我挂了电话,朝街中间一团跳动的红发走去。
“你用得着说这么复杂么?你就说在维多利亚斜对面不就得了!”我申诉。
她往对面那家叫做“维多利亚”的时钟酒店招牌看了一眼,又白了我一眼,嗔怪说,“谁知道你就光认识时钟酒店啊!”
我心虚一笑,“走,看电影去。”
“不行啊……”她犹豫了一下,站在原地没动。
“怎么了?”
“唉……陪Brenda。”
我顺着她的目光透过茶餐厅的玻璃墙望进去,正处在晚饭和夜宵时间空档的茶餐厅里难得的清静,收款台旁的大叔正叼着牙签低头研究当日报纸的马经版面,侍应疲惫地靠在水吧边上呆望着门口。
桌子上没有食物,两人也不交谈,一人一杯冻柠檬茶,各自咬着吸管发呆。
“正发红包呢?谁啊这是?”我看着春娇指着的两个女人,隐约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
“Brenda呃……不是见过她么?”她嫌我记性差。
“是吗?”我大脑记录人脸的功能向来不佳。
“昨天晚上唱卡拉OK啊,你说人家平胸还穿DeepV那个。”这个鲜明的特征调动起我迟滞的记忆,一下想了起来,“哦……平胸DeepV。干吗呢在这儿?一块儿都叫上,看电影去吧。”
“不行啊,她等朋友呢正。”
“呃……她等人关你什么事?”我常对女人之间上趟厕所都要携手同行的情谊感到困惑。
“不是啊,她之前在facebook认识了一个台湾男孩,特别喜欢她。”
“啊?不是吧……”没等春娇说完,我就打断了她。我探头往里看了看Brenda,觉得她还是像昨晚那样化上浓妆扮成牛鬼蛇神更可爱。显然她今天也是精心打扮过的,但可能是由于五官和四肢的线条都过于粗犷,涂着粉红嘴唇、穿着修身洋装的她,倒像个易装癖的男人。
“嗯……其实她在facebook上的头像还挺好看的……那个台湾佬就成天狂发短信勾搭她,Brenda也好几年没谈恋爱了嘛。”
“不止几年了吧?”不是我嘴刻薄,我是真的怀疑。
“总之她是看上那人了。之前这个台湾佬说来香港开一天的会,所以今天晚上不就约了Brenda见面了么。”春娇交代完故事的来龙去脉,又回头往茶餐厅里看。
“那等什么呢现在?”我还是没明白,这跟春娇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因为那男的说有个会要开,所以就约Brenda今晚七点在酒店lobby见个面,先打个招呼,接着再去开会,之后再一块儿去吃东西。”
我听得直犯胡涂,“啊?这安排怎么这么诡异?那在哪儿等他啊?”
“云咸街兰桂芳。”春娇关切地望了一眼她的朋友,“她紧张得要死,我们这不就陪她等呗。”
“开会就开会呗,开完再见面不行么?”
“他说想先跟Brenda打个招呼,不想太晚见面。然后他们俩就见面了,我跟KK躲在屏风后头看着他们握了握手、寒暄了几句,那男的就赶忙去开会了。”
我低头看了下手表,“就快十一点了啊……他打过电话过来么?”
“没有啊。”春娇无奈地答。
“那就打给他。”我出主意。
“他说他的SIM卡在香港用不了,所以也没给Brenda留电话。光他有Brenda的电话而已。”
我听了觉得荒谬,“有病!你当是在日本啊?台湾SIM卡在香港怎么用不了啊?不是胡扯么?”
“不知道呃,别问我了。”
其实,目前的种种迹象,已经把我带到了一个答案的面前。我只需要做最后的确认。
“哎,能上网么?”我看着春娇手里的电话问。
“干吗啊?”她一脸疑惑。
“把她facebook上那个头像给我看看?”
春娇打开电话里的浏览器,登陆facebook,在好友里找到Brenda的页面给我看。如果从没见过玻璃墙后正掏出粉底补妆的Brenda,仅凭这张头像,我也会觉得她是一位颇顺眼的少女。可惜此刻真人就在我十米开外,目睹真相,唯一能做的推论是,她是一个photoshop的熟练使用者。
“哈!所有谜团都解开了,肯定就是—弹钟!”春娇没听明白,等我接着说。
“就是跟去夜总会挑小姐一个道理,没看中不就让你回去喽。”想来女孩是不懂这些。
“你成天去啊?”她吃惊地看着我,看得我突然心虚,暗暗怪自己真是多嘴。
“有病……看电影里都有啊。”我赶紧试图解释。
幸好她没追究下去,只是琢磨了片刻,又迟疑地说,“不要这么看人家吧……可能人家真是有会要开呢?”
“你看哈,那男的来一趟,摆明了就是打算吃免费午餐,但是你看看你这位朋友:看照片是公主,看真人是红薯。他还不说自己得去开会?难道还赔顿饭给你?”
“没你想得这么鸡贼吧?”春娇还是不想接受残酷的现实,“那他一早就说了要开会啊,如果看真人真是公主怎么办?”
“靠……那就可以说那个会cancel掉啦。如果模样可以,马上上去搞一把,然后再出去吃饭也可以啊……当然如果她模样真的可以的话。”我悉心为她解读。
“不会真这么缺德吧?”显然我的分析有点儿颠覆她的价值观,“那如果没看中,也应该说出来嘛,还让人一直在这儿等么?”
“现在是你童颜变熟女,还想让当男人的怎么说?明明是货不对版,难道跟你说:‘你长得这么难看,真是坑死我了。’肯定讲不出口啊。”我苦口婆心,“你也不能全怪那男的啊。显然是你这朋友行骗未遂……你们当朋友的,就好心劝劝她回家反省一下吧,那男的根本不会打电话给她的。”
“怎么劝啊……她那么喜欢他,哪儿会信啊……”春娇很为难。我看了一眼一直坐在Brenda身边叼着吸管发呆的女孩,认出是昨晚的“美军女兵”,于是怂恿春娇,“哎,让你那朋友说。”
春娇想了想,拨通了电话,“喂KK,是我啊……别望外看!她现在是不是还是非常有信心啊?觉得那男的一会儿就会给她打电话?……哎,假装若无其事,出来抽烟。”
KK推门出来,看见我一楞,“哎?你也再这儿?”
“是啊。”我冲她点头打招呼。
“知道了?”她看起来很累。
“照片都看了。肯定不会来!”我对自己的判断非常笃定。
KK冲着春娇叹了口气,“早就说了吧!”
“那怎么着啊?不如你跟她说了吧。”春娇和她商量。
“啊?别了别了,刚才喝了三杯冻柠檬茶了,很伤胃啊……”说着她还用弯腰的动作配合,有点儿假。“现在还疼着呢!不如他啦……”她指指我,“又不太熟,比较容易开口……”
我赶紧退开一步,像个金盆洗手的老大,抚额叹息,“放过我吧,这几年我一直都很累……你们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你们自己搞就好。”
KK点上支烟,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抬眼望着春娇,“你认识她的时间长一点儿……”
我有些怀疑,这帮女人里,这种犯傻得罪人的事都是春娇去做。
总之,她马上就找到了义不容辞的角色感,酝酿了半分钟,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我往里看了一会儿,春娇嘴唇蠕动,开始跟Brenda摊牌。我点上一支烟,随口慨叹,“有时候真不明白你们想什么呢……”
“是啊。有时候缺心眼起来可以非常缺……”KK吐了口烟,迟疑了一下问,“你知道春娇有男朋友吧?”
话题转得有点儿突然,而且并不比刚才那个轻松。“知道。”我说,但我不知道她下边想说些什么。
“别搞她……如果真是要玩,玩完了就走吧。如果不是,玩来玩去玩出感情……太麻烦……”
“不是吧?当朋友的还说这种话?”我没想到她冒出这么一句。
“这是为她好……”KK像个良心发现的老鸨,彷佛眼前一片沧海桑田。
这种特别的“警告”我是第一次碰到,我不知道此时作何感受才对,转过头不打算继续和她谈这件事。茶餐厅里Brenda愁眉蹙鼻,眼眶发湿。KK走进去,不久扶着悲恸的Brenda缓缓走出来。春娇走到我身边,表情无奈。我陪她跟在两位朋友的身后,走得很慢。
“算了,那个白痴真不识货,别难过啦,是他没福气。”KK劝得真情灼灼。
我对她的做法不满,嘀咕了一句,“好像是你这朋友卖假货吧现在。”
春娇瞪了我一眼,夸张的嘴形拼出一句无声的“别—说—啦—”
“你这么漂亮,一定有人喜欢的。”KK的谎话变本加厉。
“谁知道真的假的。”Brenda哭得伤心,肩膀颤动。
我靠近春娇,表达我的诧异,“她怎么还夸她啊?”
“别再说了……”她小声警告我。
“她夸她漂亮哎,你听见了吗?太离谱了这也……”我还是不厚道地笑了出来。
春娇也有点儿憋不住,克制着自己不厚道的笑,用力拍我后背。
我假装惨叫,看见Brenda回头哭丧的脸和幽怨的一瞥,我只得又收敛。
走到街口,KK停下来回头说,“我送她回去。”
“可以吗你?”春娇问。
“可以呀。”KK转身去拦车。
春娇走到Brenda面前给她一个拥抱,“别不开心啦。”
“对啊,节哀顺便吧。”
春娇嫌我嘴贱,又狠狠瞪我一眼。
目送着两位女士的的士开走,看表已经快到午夜,我问春娇如何安排。
“回去喽。”她也看了看表。
“住哪儿啊你?”
“列提顿道。”
“那是哪儿啊?”我一时想不起这个地名的位置。
“就是……般咸道对面。”
“谑!富婆啊你是。”我有点儿惊讶,住在那儿的女人有一半以上热衷于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昂贵手袋的waitinglist上。
“跟人住而已。”春娇解释说。
我又想起刚刚KK老鸨一样的警告,心头一哽。“那你怎么回去?”
“呃……在这儿拦车喽。”
“嗯……你怕不怕走?”我看了眼她脚下踩着的高跟短靴问。
“啊?走不到哎。”她像看见一个疯子一样看着我,“走到了就差不多该吃早餐了。”
她会错意了,虽然我的确还想和她呆一会儿,但也不至于陪她山高水长地走路回家,“有病啊你也……怕不怕走路啊?不怕走的话跟我去取车,送你回去啊。”
“哦……这么回事。”春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春娇跟我走回公司大厦的地下地库,周末夜里的写字楼地库空无一人,我的车停在最里边,我们穿过整个寂静的停车场,除了春娇高跟鞋踩出的清脆脚步声,隐约还有滴水的声音。走到中途我发现头顶上的灯管忽明忽灭,我把正要掏出来的车钥匙,又放进裤兜,突然站住,眯起眼睛四处张望,嘴里发出踌躇的声音。
“你不是吧?忘了车停哪儿了?”她大概也觉得我不可救药。
“呃……”我一边伸着脖子四处寻觅,一边嘱咐她,“你就跟这儿等我一会儿,我找着再过来接你。”
“哦……”她抬眼瞟了一下那只忽闪忽闪的坏灯管,应允呆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