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两旁的栏杆雕刻着精美的装饰,繁花树木,层层叠叠的祥云,飞舞的彩蝶鸟群,一派贵气,相比楼下的装饰,这三楼完全就是另一处内里秀丽的神秘之处。这华山治理之下有这般精巧之地,倒也不算奇怪。
因他先行上楼,墨琦还在楼下引两位好友上来,薛宁书脚步顿了顿,随即摇头走了上去。先是一道幽深的回廊,为首的一间便是墨琦要带他们去的地方。一扇虚掩着的门,门上简单的金色纹饰,花纹奇特,曲曲折折像是毫无章法,饶是见多识广,却也不知道眼前所刻的花纹是何物。抬手,雅室门扉轻启,薛宁书一抬眼便看到立于窗前的人。也许有那么一刻,一些画面,一些人,只在一个瞬间,一个举手投足,一种奇异心绪中,便在生命中占据了一辈子的时光。
侧身看向窗外的人长身玉立,外罩一袭水蓝色的对襟长衫,从侧面能够看见那内里一层白色长衣,绣着某种符文的腰带束出细瘦腰身,显得几分清瘦。黑色长发及腰,一根血色龙形的簪子于黑色中探出,像是蛟龙游海,陡然飞升,龙吟不止。而真正让这条龙长吟之人如同渊海深水,沉静中将这条蛟龙束缚于身,庄严威肃。白润几乎透明的侧脸娴静冷淡,几近冷酷,眼睑开合间,便是王者之风,仰望者只剩下顶礼膜拜。
无论多少次,君玹夜都能够牵动一颗炙热的心再也不顾其他。薛宁书忽然发现自己就像是一个贪恋着某种温情的野兽,想要将自己的一切都灌注到那个崇拜认可的人身上,这样,就像是将刻进记忆中的某个人某些故事代替,替代,而后再不会失去。
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猛然一惊,那双迷蒙贪婪的双眼顿时清明,眨眼凝神间,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君玹夜左手白皙修长手指捏着的东西吸引了。
“君兄这是……”
只闻一声细碎轻笑,像是清泉滴岩,带着水滴的悠悠轻响,男子转过身来,一双幽深的海蓝色琥珀眼眸投来静静目光,像是看透了他的身体,直面灵魂,惊起灵魂的颤抖。而后就在薛宁书变得惊惶之前,他唇角上挑,勾起了一个温和柔静的笑容。
“你那两位好友可是被你遗忘了,这样好吗?”清冷声音,如同他整个人一般像是站在高山的清流,只有仰望的高度,却又倾泻而下,带来清凉甜美。看着对面男子陡然红了的脸,他好心情的将目光投向门口。不过一眼,不过一瞬,不过一撇,便已经变成了某种永恒,许是,再也无人能比。
风华绝代,能够说出这么一句话的人一定会遗憾没有见过眼前之人的风采。单单一张堪称柔美却不娇弱的脸便已经让人赞叹万物造化,更何况这个人一身丝毫被任何人所遮掩的气质。就算在人群中,这样的人也能够瞬间成为焦点。温润优雅,天威自成,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又怎么会明白霸气天成与温文儒雅是如何在一个人身上瞬间转换,又如何相容?那方才背影的威仪与现在的温和,就像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却又丝毫不违和的集聚于一人之身,让人看花了眼,看乱了心境,乱了想要对好友的一番调侃。
“请坐。”一声轻唤将两人思绪带回,那人背对着窗户,逆光将他的脸变得模糊,就连情绪也像是变得模糊起来。岳晋斐一愣,冯长靖更是在短暂失神后陡然回神。作为墨阁的贵公子,自然也有异于常人的定力与恢复力,这一刻面对这个看不透深浅的人,他们那一点不自在也都变得从善如流了。
“君兄手中的钱袋可是刚才那个大汉的。”薛宁书欣赏到好友如他初见君兄时同样震惊,还没等介绍便问出了此时他最想知道的问题。虽然是问题,却是十分笃定,那个虬髯大汉的钱袋他看过,也听到他描述,不正是君兄手中的那一个吗?
淡淡一笑,那只白玉般的手掌举起鸦青色的钱袋道:“你是说它?是啊。”轻语细言,明明像是慵懒的敷衍,却让人听出来毫不掩饰的磊落坦荡,让人摸不清他的心思,而后他看着三人,“只是好奇他为什么这么宝贝这个钱袋罢了,让三位见笑了。”
“呃……”薛宁书面上一红,想要说什么,却听坐在对面的人继续说道:“还没介绍你的两位好友。”
“啊,这位是岳晋斐,我们两人可是穿一条裤子长大,就是这位大少爷我行我素惯了,又好奇贪玩,任性胆大,要是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君兄一定不要介意。”这句话一出,迎来一个白眼,便听岳晋斐咧咧反驳道:“我说小书我可没有得罪你吧,你在君兄面前这么形容我,我还有面子了吗?你难道不知道这人的面子可是很重要的,君兄你别听他胡说,他才是那个任性的家伙,就像这次……”
“咳咳咳,君兄,那边是冯长靖,我的至交,这位可是个细心得能把你看出洞来的主,你得小心别被他抓小辫子,不然可是会被折腾得很惨。呃,我是说其实他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就是好记仇……喂,别打我啊。”被突然袭击,他不得不闪躲开来。
“君兄别听他胡说。”一手敲在薛宁书的脑袋,堵住某人还想继续聒噪的嘴,抬头看向已经坐在窗口位置的君玹夜,叹了一口气急忙说道,却是没有对方才的话有任何反驳。君玹夜笑笑表示理解,看着三人一起玩笑的情景,从眼中闪过一抹怀念。
等三人重新坐定,他才弯了唇角,勾起一个清浅笑颜,“君玹夜,来自金圣谷。小书能这般信任君某,倒是君某有幸了。”
“君兄何出此言,你我即是好友,我的好友不也是你的好友吗,难道君兄还当我薛宁书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不成?”这话一出坐在一旁的两人便不约而同的翻了个白眼,他们这个好友的老毛病又犯了,坐在你对面这个可不是以前你交的那些对你的身份或谄媚讨好,或敬畏疏远的人,他是金圣谷谷主君玹夜,岂能用常人之情去看待。
只是两人没有想到,君玹夜不仅毫无生气迹象,更是舒然而笑,让他们感到了春风拂面而来。
“说起来,君兄怎么会在这里?”说完后薛宁书便懊恼自己不会说话了,君兄要做什么事,还要给自己说吗?所以对上那双深色的琥珀双眸,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原本是吃饭来的,不过看着你们进来时就变成看好戏了。那个虬髯大汉是西域人,所以多看了一眼,我见他那般护着身上的钱袋,就好奇究竟有什么东西,就让小琦拿来看看有多宝贝,却不曾想这出好戏牵扯到你们身上来,实在对不住。”三人都未想过君玹夜会这般大方的道歉,呆呆的摇摇头表示没有什么。
“君兄哪里话,那汉子本就是无理取闹,我们既然……咳咳,不怕他的。不过君兄对他好奇什么?”最后一句薛宁书是轻轻说出来的,却表明他的疑惑。如果说岳晋斐好奇心重还说得过去,可是君兄是将近而立之人。
“嗯,也没什么,他来自西域,又是拜火教的一个三色护法,所以好奇他来华山做什么,不过现在已经没关系了。倒是他丢了东西,带着三色护法的身份自然不敢去找城主替他找寻此物,又认定是你们做的,所以接下来……”有些话并不需要说太多,便能够心有灵犀,所以三人都是点了点头。
“我们会应付。”并没有深究他对拜火教那人的用意,像是针对他的话摆出了立场,冯长靖点头说道。
“呵。”低低一笑,此时的君玹夜就像是忽然从温和的春风变成了带着尖锐针刺的蔷薇,竟是几分邪肆。神色自然,却只有那一双幽深的海蓝色琥珀眼眸透出冷酷来。“他既然要来,你们自不需太客气,嗯,到时候将人扔给城主即可。这位城主前两天刚刚被那汉子打了儿子,怕是有一番较量,至于这钱袋嘛……无用之物,自然是物归原主了。”话落,气氛也像是突然好了许多。
酒香飘远,正当酣畅淋漓,对面而坐的人却是一杯清茶,带起淡淡清香,水色泛着琥珀光泽,然而映照出来的人面却并没有看起来那般健康。其实他们进来时便发现了,面前之人虽是洒脱悠然,又是掌管医杀两道的金圣谷主,可是他们进来时所惊讶的,还是他自身所表现出来丝毫不会武功的样子。
呼吸凝重,面色苍白,唇无血色,便已经断言面前的金圣谷主有疾在身,举手投足虽是轻盈优雅,却也无法掩去他气息的滞重,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们根本不会相信江湖中传得神秘传奇的君玹夜竟有一副丝毫没有武力的病躯。
这样一个人如何能执掌那神秘凶险的金圣谷?真是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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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可是看出了什么?”旧疾缠身,不需要任何掩饰就能说明他的现状,而聪明如眼前两人,又如何看不出他的身体有什么问题,不说,不问,不过是时机未到罢了。右手覆上左手中指,拇指与食指轻轻揉捏,他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慵懒而恬静。
“君兄这般情状,倒像是有心疾?”虽然不敬,却也无法阻挡岳晋斐对眼前之人的好奇。他很好奇一个毫无武功的人怎么掌控那些杀手,又是怎么让这些高手为自己所驱,更想知道这位君卿是不是有比医圣更高明的医术,所以毫无顾忌的问了出来。
“天生如此。”纵然是神,也有无法治好的天生顽疾。他的话一出,坐在身边的三人神色各样,冯长靖眼露深邃,像是在思考什么,薛宁书眼中划过的一抹伤,更多的还是疼惜,而最初问这个问题的岳晋斐,却是面带惊诧的沉默了。他忽然发现自己真的不是一个很会在意他人感受的粗人,被小书那种责备的眼神看着,他都有些愧疚不该提起这种尴尬的事来。
毕竟还是刚刚及冠的年轻人,就算对世事再怎么看透,纵然聪慧明理,却也毕竟是一群刚刚成年的孩子。天妒英才,如果是毫不相干还能淡然处之,可是对眼前之人,却换了另一种心境。这个青年,究竟要经历多少的折磨痛苦才能够坐上那个位置,又要怎么做,才能够让金圣谷的人服从?这些,也许都将成为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了。
“抱歉。”
“无妨。”温和一笑,他的语气并没有多少起伏,“菜上来了,先用餐吧。”周遭气氛似是变了几变,终于还是缓和轻快起来。
“君兄此前是去华山了?”听说这一次洛姐姐病了许久都求医无门,才有人提出了到金圣谷一试。而洛姐姐即将成婚的消息是在近期传出,君玹夜又刚好出现在这里,怎么都太巧合了。
“嗯,最后一次治疗,也算是功德圆满了。所以才这般轻松的坐在这里看戏的啊。”茶水入喉,清润甘洌,让人尝之上瘾。他拂了拂额间碎发,那遮挡在左额的细发之下,赫然闪过一抹鲜红。
冯长靖坐在他右手,却是猛然抬头看了一眼,随即黑发覆下,便失去了红色踪迹,他神色一沉,几乎轻轻蹙起了眉头,却又在下一刻舒展开来,瞬间来去,毫无可查。只是这般细微变化却是落进了那静坐之人的眼里,深邃的蓝色眸子仿佛染上了一层幽光,倏尔消失。
“那君兄接下来可是有什么安排?”找了个空隙,薛宁书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碰上了这么一个有好感又好像产生了依赖的人,他暂时还不想分开,更何况跟他在一起,有着他也说不出来的安心,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感。
“我们正好要去长安看看古城风貌,不知道君兄有没有兴趣一同前去?”仿佛害怕他不答应,薛宁书凑得更近了些,眼中闪过一点红芒,细看时,却已经消失不见,他眨了眨眼睛,才直勾勾的看着对面的人。
神色一转,那双眸子看向眼巴巴望着他的人,又对上两双我们也十分期待与你同行你一定不要拒绝的眼神,他倏尔一笑,开口道:“我本是打算去磬延盟一趟,既然是同路,那便与我同行如何?”
唇角悠然调笑,几乎变成某种奇异的画面,勾起万千姿态,复杂情绪,却又在下一刻为风吹散,剩下的,不过是久久的怀想与那一幕永不褪色的单纯记忆。也许他们谁也不会想到,这悠闲自得,坦然轻松的时光,也不过只是这么简单的一瞬而已,在随后的日子里,他们面对的,却是这一生都无法磨灭的壮烈,只是如今血气方刚的及冠男子们,又有谁能够预测未来的种种。
君玹夜这个名字,注定刻进他们的灵魂深处,不论经过怎样的时间冲刷,都无法抹去。也许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将他深深的刻在了生命某个最重要的位置,从未打算剥离,也未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