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排戏的由头,其实我们无时无刻不在纵情逸乐。打牌、唱歌、远足、恋爱,几乎填满了大学生活的全部空隙。林玮质并不住在宿舍,她和她的堂姐王乔在西三环租了一套小二房,还豪掷了两万元重新装修。那儿也成了我们玩乐的天地。不可否认的是,在那个光辉的时期,林玮质是我们中绝对的主角。而我,我当时的男友孙聿、罗安、王乔、以及Moli,只是凑数的出席分子。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一度成为了最要好的朋友。
那时我常缠着孙聿问:“你觉得林玮质好看吗?王乔好看吗?Moli好看吗?”而后他会轻轻地告诉我:“其实你也蛮好看的。我觉得,你是他们中最好看的。”
孙聿是北京人,和罗安是校友,尚未毕业就去了巴黎,因他父母执意要他放弃国内的学籍,而去法国的一所工科大学重念本科。我们没有说分手,但这是显而易见的结局。孙聿走前,还在林玮质家开了欢送会。他唱了郑智化的《别哭我最爱的人》,惹得女生们都热泪盈眶。其实我倒还好,难过多少是难过的,至少我以后不得不独自从林玮质家走回学校。但除此之外,我觉得自己平静得可怕。
确切地说,我和孙聿还是通过林玮质才认识的。他父母都是北京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文艺的家庭环境多多少少接钵了他的人生观。他不演戏,只是罗安的玩伴,但深究起来,他少许有一些表演经验。据说排得上号的演艺经历是中学时参加过课本剧,《社戏》中他是迅哥儿,《梁祝》中他是山伯。林玮质帮我们看过星盘,说我们相合指数颇高,而我分手以后,她又说我们在那年那月必遭一场难以逃避的离散。我的命运似乎尽在她的掌握中,这虽令我感到有些不悦,但却并不是后来我与她产生隔阂的关键。
我们排戏的剧本,大都是林玮质亲自操刀的。她有时会直接拿一些改编剧,有时也会为某些特别的人度身定做新的角色。而她最中意的演员就是罗安。其实罗安并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林玮质是特意将他从外面“借”来演戏的。虽然我和林玮质在同一天认识罗安,但你知道,转眼他们俩就打得火热。
我也常常追问自己究竟是真喜欢罗安,还是处于青春期以来一直效仿林玮质的惯性。但这在当时的我来说,实在很难给出一个清晰的答案。我始终能回忆起曾经的真实感受,尤其是从什刹海走到车站的那一路,我跟在他们俩后面,凛冽的寒风吹得我快要流出泪来。林玮质和罗安惯常打车离开,她告别的笑靥热情明媚,即使在黑夜中都闪耀着动人的光辉。而他的目光则闪闪烁烁,令人难以捕捉其中的意味,既吸引着我又折磨着我。他们的背影于我是再熟悉不过的风景,熟悉到甚至已不再能激起我血脉中轻微的战栗。
而林玮质与罗安之间的默契,事实上并不溢于言表。相反若不是熟人,你压根看不出来他们是一对。我宁愿相信他们是要好的朋友,只是比我与他们的关系要更要好一些;他们不停地参加十分闹猛的聚会,甚至旁若无人地跳过贴面舞;他们会为了剧本争执,譬如,林玮质不愿意罗安在彩排时真吸那么多烟,可她又舍不得删去那个动作,罗安就会骂她是“作女人”,那可是他说的最好的上海话;他们当然也会有亲密的行为,林玮质会在小说的片段中仔细描述……但这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那时的我,总是静静地坐在一边,打光、配乐,或是盯着摄影机卡带提示的剩余时间。孙聿在的时候,我会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而他会顺着莫解的音响将手绕于我的腰间,我虽扭捏过一下,但到底还是接受了。我不会挣脱,也从来不曾享受。我甚至很想知道,是不是也有与我相似的人,在年轻时谈过一些莫名其妙的恋爱。既不出于情欲,也不算是友情。可你就是十分需要身边有一个不怎么讨厌的人,围着你、陪你说话,使你在努力去爱另一个人的同时,不至于太孤单。
我不知道孙聿知道这些以后会不会难过。我甚至不怎么关心他是不是知道过这些。在办理去巴黎的手续前,他并没有告诉过我他几乎马上要离开我的决定。只是有一天,他忽然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我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kiss了哈!哈哈哈!”又说:“你不想抱抱我吗?”令我突然有冲动要哭出来。虽然和他在一起后,我的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快乐,但我依然发自内心地感激他。可惜的是,我们各怀心事地凑在一起想要制造浪漫与轻松,却获得了更多的沉重。
那之后我们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吻别。那甚至是一个极其干涸的、却令人刻骨铭心的深吻。我想我们各自都倾尽了那个时期全部的感情与气力,带着一点点绝望与虚无。他没有问我爱不爱他,我也没有问他是不是要离开我。这些事在我们心里都是心照不宣的。可是你知道,那场深吻过后,我竟然发现自己有那么一点喜欢他了,这种喜欢与我决定和他恋爱时的喜欢不尽相同。比“接受”要多一点点依恋,或者说与他这个个人相比,我更喜欢他的吻。可当我终于开始依恋他的那一刻,他却要走了。
我想,事情本不该演变得太过复杂,倘若一切都能结束于我的单恋,又能成全林玮质的美满,倒也不失为一场寻常的成长经历。可一切的转折都发生在林玮质去澳门的那半个学期。因为我们不再去林玮质家喧闹,剧社的排演也暂时停滞。于是,王乔和Moli住到了一起,这也是事后引发林玮质家巨大冲突的重要原因。林玮质的父亲将王乔的生活近况透露给了她母亲——你知道,大人热爱插手类似的事体。
而对我来说,林玮质的出国,使我渐渐走近了罗安这个人。
林玮质不在的时候,罗安常去东单的一家酒吧驻唱,这个我一直都知道。他欢喜Sting的歌,自己也作曲,我大三后的手机铃声,一直是他Solo的吉他。开始的时候,罗安并未对我去看他表演这件事表现出丝毫惊异。他的个性并不如长相那样细致敏感,相反有些模棱两可,但他喜欢舞台灯光,与朋友都相与融洽,没有什么特别的偏爱或心思。
我一直记得第一次去看他唱歌时,他还朝我热情地招手,但也许那只是表演的一部分。间隙,他偷溜着跑下台对我说了一句:“姑娘,可别留电话给那帮小子,都不是好人哈!”他笑得轻盈诡异,难辨真假,转眼又跳上了台。但我并不在乎他所说的那些事。我想去看他,不过是因为,每次我坐地铁抵达东单时,都有一种快要活过来的感觉。
我并没有想要对他做些什么。有些情感可望而不可即,并且出于诸多现实的考量,它最好是不要实现。可在北京这座雍容华美却又无比干涸的都市相遇,我与他又有着文艺而多情的相似气息,之间显然有可能会发生些什么的,只是可能发生的事未必一定会发生。即使发生了什么,也未必象征爱。就好像我将全部身心交与他,而后我问他:“你爱我吗?”他想了想,笑得极轻柔:“但是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
那之后我总是想着,倘若我不要那样急切地袒露我的心意,是否我与林玮质、与罗安在往后几年,还能够平心静气又不失真挚地相处。但这个实在很难说,也许最后我会舍不得离开北京,也许我就不会遇到我后来的丈夫。
只是罗安曾骑车带我穿行过的夜晚的街,我是再也不想去走一走了。同样不想路过的,还有护城河边草木葱盈的风景。何勇《钟鼓楼》里唱的那句“我骑着单车,带你去看夕阳”,我也不想要再听一听。还有那些天幕晴朗的夜晚,那些知名或不知名的星座,直至后来我移居厦门的海边,都不曾想要抬头看一遍。我甚至没有在那年之后,去过任何一家酒吧。但你知道,北京的酒吧与上海的、厦门的酒吧,是完全不同的景观。在远离青春的日子里,纵使有北美或拉丁歌手激情驻唱异域的情怀,但北方所特有的青春叛逆气息却似
乎从未向南流传。
有一次,罗安突然跑来等我下课,却不事先告诉我,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我后来问他为什么会来,他说“反正下午没事”。可我无法形容当我回头看到他时内心的感觉。事后回想起来,我最怀念的大学生活,莫过于知道有人等我而焦急挨到下课的那一小会。他带我去吃烧烤,自己却吃得极少。为我点了满满一桌,安静又欢喜地看着我,可这场景极像是单亲父亲探望年幼的女儿。我兴奋又乖巧地注视着他,看他蠕动的唇齿是否会突然蹦出一句:“……你妈妈好吗?那新爸爸呢?”
我暗地觉得好笑,可内心还是极开心的。罗安到底是大我4岁,这在当时的我看来,是多么悬殊的年纪。和孙聿在一起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而和罗安在一起,我却觉得自己是个小妹妹。可谁又能料想我后来的丈夫比我大得更多。也许我潜意识中就喜欢年长的男性,这可能是源于年幼时父亲的宠爱。但具体也说不好,或者只是偶然。
渐渐地,剧社的同学和与罗安相熟的乐手们都发现了我们的问题。而我和罗安的事也成为了朋友圈中心照不宣的秘密。所有的人都在幸灾乐祸地等待林玮质回来,似乎只有她回来了,一切才会有一个清晰的答案。作为她最信任的小妹妹,我似乎是被推入了一个极为不利的境地,背负起忘恩负义的恶名。
但事实上,当时我和罗安什么也没干。在许多关键的问题上,我们甚至从未有过深入的交谈。我至今不了解他当时为什么要与我腻在一起,同时又不吐露心迹。他仿佛不再是那个能说会道、善记台词又创作歌曲的人,取而代之的,是吞吐的、犹豫的、忧心忡忡的形容。
他只是不该选择我,还以这样令人难堪的方式。他告诉林玮质我爱他,并且他同意接受我的爱。虽然这样的选择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境中,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林玮质真正坐在我的对面时,我无意抵抗,立马就放弃了。
林玮质问我:“侬欢喜伊,为啥不早说?”用的是地道的上海话。
我没有回答。其实那时我和林玮质,甚至已经可以用四种语言交流。但她选择了一种最为亲昵的方式,绵软得令我难受。
“个……伊欢喜侬哇?”她紧接着又问。
“嗯。”我应声得极不自信。
“可他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她切换回普通话,冷冷地看了罗安一眼。
那一眼令我感觉,或许林玮质对罗安是有真爱的。这真爱既不像她笔下所描写的那样流于感官,也不像她平日里表现得那样满不在乎。而是一种简单的、真挚的男女之爱。在那个攸关的时刻看来,交织着寻常的震惊与失望。
我又怎会想到,当时她和王乔都遇到了人生中最重大的劫难。她本该适时与我商量,或是从罗安那里得到安慰。可
我们却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她面前,甚至是恬不知耻地通知了她一个尘埃落定的结局。我是多么无辜、脆弱;他是多么冷淡、寡情。如今想来,我们的确是坏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