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天色发白,四周开始断续有虫子的活动声,已经有许多人恋恋不舍地被唤醒,仿佛眨眼就过了一夜,明明是一样的时间流逝,却总会给人以错觉。
三太太眯起眼望了望东方天空,低下头看着正仰头同样等待回答的冯雪琪,微微一笑,“当然是真的,平嬷嬷,你忘了四月二十一是什么日子了?”
“四月二十一?”平嬷嬷愣了一下,她是宫里出来的老嬷嬷,宫里的下人要在主子面前出头,最不能忘的便是主子的各种喜恶忌讳以及各具意义的日子,她多年的习惯,到了冯家,头一件便是记住了冯家上下诸人的喜怒哀乐事项,三太太说的四月二十一,不是二房长幼几辈主子的生辰……她思索片刻,蓦地领悟,“是卫夫人……”
三太太含笑点头,“不错,正是婆母的忌日。”
她称呼冯三老爷的继室刘氏夫人为夫人,却称呼病故的元配卫氏夫人为婆母,孰近孰远听者顿时了然。
平嬷嬷虽想起了四月二十一是卫夫人的忌日,却还是有些不解,“太太是说今年卫夫人忌日,三老爷会带刘夫人前去祭奠?可是往年忌日,都是三老爷带着三爷与太太您前去,从没带过刘夫人去。”
三太太回头望了一眼守宁院门口的灯笼,冷笑不语。
就是因从没带过刘氏去,所以刘氏才会看不清自己的处境地位。
大晟俗规,元配亡故,续娶的继室在元配名位前只能执妾礼,若是规矩大的人家,元配子女欲要压继母一头,只要时时讲生母搬出来论名分,做继母的便只能自然而然弱下气势,只有夫君偏袒或是受尊长看重喜爱占据上风的继室,才不会有为妾之辱。
刘氏嫁进冯家,除了成婚次日入祠添名时拜了卫夫人牌位,此后从来没人搬出卫夫人让她矮过身,年年卫夫人忌日,都是冯三老爷带着三爷冯垣夫妇去卫夫人墓前祭拜,府里都称她三夫人,上上下下没有谁在她面前提过元配继室的名分,这么多年下来,刘氏每每想起卫氏都是咬牙切齿的恨,却从没有意识到自己跟卫氏论起来只是妾的地位。
“……奴婢想起来了,今年的四月二十一,是卫夫人故去三十年……”平嬷嬷见她方才不应答,也不敢再问,只好自己苦想,不料这一想,倒还真想起来了。
卫夫人和冯三老爷成亲半年多后怀了长子,是为三爷冯垣,冯垣两岁多时卫夫人生了女儿,也就是如今宫里的淑妃,卫夫人生女儿时难产伤了身,就此缠绵病榻,冯三老爷也因此请命从边关调回京中就近照顾妻儿。冯淑妃不到四岁,卫夫人病重亡故,冯三老爷坚持了两年,难违母命,娶了母亲二老夫人的娘家侄女刘氏。
“不错,今年是婆母三十周年忌日。”
回想着冯三老爷与卫夫人还有刘氏的那些过往故事,想着时光一去不复返,情深的生死两茫茫,淡薄的却鲜活体健,三太太忍不住要叹一句世事从来不由人,每年的四月二十一,冯三老爷都会默默于卫夫人墓前垂泪,可是再眷恋苦思,过去的依然不可归来,再憎恶厌烦,依然不得不让刘氏占据着冯三夫人的名分。
“绣珠,这几天找个时机让人将婆母周年忌日的事四处散一下,夫人自在了这么多年,也该想起来自己的地位了。”
静静紧随三太太身后的年青秀丽女子轻轻应了声是,她身形瘦削,发髻挽着未出嫁的姑娘式样,低眉顺眼神情平淡,唯有偶尔抬眼巡视周围时,才能窥见她眼波转顾间的灵活。
平嬷嬷素来多思多想,听到三太太的吩咐,稍微有些担心,“太太是想借卫夫人的周年忌日提醒三老爷该带刘夫人前去祭拜,可是三老爷……”
“嬷嬷想得多了,”三太太淡淡瞥了她一眼,“我从不会在长辈的事上自作主张。”
也就是说是冯三老爷先透了话要带刘氏去卫夫人墓前塑规矩,平嬷嬷听出她话里不悦,忙俯身惭愧道:“是奴婢想岔了路,妄自猜测太太,太太恕罪!”
“无妨。”三太太对几个宫里出来的嬷嬷素来优容,而且她实在不是个会多在意奴仆想法的主子,见平嬷嬷弓腰谢罪,便没有再多说,转而吩咐身后的另一个丫鬟,“秋云,你一会去传话给唐管事,好好让人查一查红玉平时做的事情,夫人宽容厚待她她却不知足,另外吩咐隋家娘子,过几天让人去庄子上问问红玉,看看冯茉莉那边传了什么话过来,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事情。”
冯茉莉是刘氏一胞三胎中的女儿,嫁的是宗正寺少丞赵少丞,三太太不喜她,府里都称六姑奶奶,三太太却从来都是直呼其名。
秋云纤纤瘦瘦个头不高,长得很秀气,站在三太太身后的几个侍女中间毫不起眼,闻言稍有些迟疑,“太太,这会儿红玉应该还没被送走,不如奴婢现在就让人去问她?”
冯雪琪安安静静在旁边听大人说话,这会儿也觉得疑惑,下边人动作再快,这会儿也肯定还没把那个红玉送走,既然人还在,不如现在去问更方便。
见女儿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专注地看着自己,三太太挑挑眉,像是知道她的疑问,耐着性子回答道:“赵家的事不是什么紧要事,就算夫人真想插手,只要在门禁上把好关,便不会有大碍。我罚那个红玉去田庄,是想告诫那些看不明白二房情势的蠢人,让你找人去问,不过是顺便,像红玉那样贪图财帛的丫头,只要遭了苦,就会交代得毫无遗漏。”
遭苦,是给田庄管事的一种暗示,红玉这样长期在府里夫人身边侍候的丫头,养尊处优惯了,最熬不过艰苦,三太太对刘氏并不苛刻,对她身边的丫头也是视若未睹居多,先前轻轻说起将红玉送去庄子,红玉稍稍聪明一点,便大可狐假虎威虚张声势,可是这会儿明白说了遭苦二字,便意味着红玉去了之后定然没好日子过,等她受不住苦头之时使人去问,她当然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场除了冯雪琪和几个小丫头,其余人几乎都听懂了最后那句顺便实则才是重点,尤其反应极快的平嬷嬷和绣珠更是心头一凛,齐齐想起了方才刘氏提起要将冯雪琪搬到自己院里的事。
虽然是被挡了回去,但祖母要折腾孙女,实在有各种借口,刘氏看冯三爷夫妇不顺眼,对冯雪琪和弟弟冯明彻也是眼不见为净,冯明彻两岁以后被冯三老爷安置在自己院里,不用去守宁院请安,刘氏也不在意,只是偶尔想起来为难一下冯雪琪给她苦头吃,不料今日却忽然提了要将冯雪琪挪入守宁院,想来必定是有人在她耳边吹风,三太太改口不轻放红玉,这是恼怒之下杀鸡儆猴,既警告二房不安分的下人,也想在红玉口中找出那个给刘氏出主意的人。
“平嬷嬷,你先送毛毛去和芳院与阿彻进朝食,我要去长房那边给老夫人请安。”
冯雪琪立刻皱巴巴一张圆润的小脸,极其痛苦,“娘亲,你什么时候跟爹爹说给我换个小名的事?”
毛毛这两个字,简直是她此生最痛恨的两字,没有之一!
三太太再是心里有怒气,也禁不住被她的小模样逗得好笑,自打女儿三岁起就十分不满这个小名,三天两头就来纠缠自己要换个小名儿,偏偏冯三爷就是故意不换,“毛毛乖,回头你爹爹下朝回来,娘亲就跟他说。”
绝对是哄她的!她今年七岁,这小名就叫了快七年!如果娘亲真的有心帮自己,爹爹肯定不敢说不!
“好了,你先跟着平嬷嬷去用早饭罢,今日璐姐儿会过来看你,你不是要送她一个绣鞠吗?”
三太太平常都会陪儿女用膳,这会儿连说了两次让平嬷嬷带自己去和芳院,冯雪琪知道她定是有事,又听说了好友要来,顿时抛开心头关于小名的纠结,点点头,“我做了两个绣鞠,一个给璐姐姐,一个给明月,娘亲,你明日就让人去接明月过来罢。”
她口中的明月是三太太娘家那边的,时常来冯家,三太太笑着应了,冯雪琪这才乖巧地跟着平嬷嬷走了。
“姑娘真是懂事不少!”目送着远去的娇小身影,绣珠忍不住轻声感叹,“要是以前太太不陪着,姑娘可是要闹一会儿才能好呢。”
她从小就跟着三太太,长大嫁人一路走来,三太太对她的性情很了解,并不介意她这样说女儿,“是啊,人总是要长大的,毛毛今年就满七岁了,她也已经明白很多事情不是哭闹就能做得到的。”
“过了七岁,姑娘就不用再去宫里了罢……”
三太太没想到绣珠接下来居然是这一句,不由失笑,“先抑后扬,我还道你是感叹毛毛长大了,没想到你居然是要说这句。”
“难道太太不心疼姑娘吗?”主仆两人多年陪伴,很多时候便不再那么严格讲究上下尊卑,绣珠不满地撇嘴,“宫里头有什么好,若是受个委屈,都只能自己闷着,就像太太以前在宫里那几年……”
“哎呀好了好了,你这护短的兴头又开始了……”三太太赶紧打断她。
“不是奴婢护短,是奴婢觉得姑娘还这么小……”
看着她脸上的不忍,三太太叹了口气,天边的鱼鳞云边沿有淡淡的金色,这是又一个晴朗天气的昭示,立了春,不论寒冬再怎么逗留,季节变幻不会停下脚步,日子还是在一天一天的走向春暖花开,就像绣珠爱屋及乌怜惜冯雪琪,有很多人会对冯雪琪友善亲好,但也有很多人会对冯雪琪怀有敌意,这世上,哪里会有一个深得每一个人喜爱的人呢?
“我晓得你疼爱毛毛,但人生在世,谁还能没有委屈的时候?若是要等到以后才尝到苦滋味,我宁愿毛毛现在就开始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