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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遥远与贴近

有一段时间,我们非常思念一个人。

这个人其实是我们过去非常不待见的。

我们所以思念他,是因为突然发现他其实很光荣。他不仅光荣了他自己,还光荣了我们一家。我们逢人必提高强。是凡家里来人,母亲一定对人家说,高强插队了,到了黑龙江的一个农场。当时,年轻人除了当兵,就是下乡插队最光荣。别说我们这样的家庭了,就算是成份很好的工人家庭的子女,也很少有参军的机会。

姐姐很羡慕哥哥高强。

我也羡慕。

在我眼里,高强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插队(我并不很清楚“插队”的意思,但我也知道,那就是到农村里去劳动。可是,它对我还是有强大的吸引力),而是去了一个天堂。我根本不知道天堂的样子,但他去的地方,一定就是天堂。天堂里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充满了无限的乐趣。如果不是天堂,为什么大家那样强烈地要求下乡呢?至少,有一点是我们所羡慕,那就是到了乡下,可以吃饱大米饭。能够每天吃饱,这本身该是多大的幸福啊!

父亲对高强是有过担忧的。毕竟,黑龙江离我们这个城市,相距有好几千里地。但是,母亲对他的担忧给予了非常严肃的批评。她认为他这样的担忧是不健康的,有害的。如此一来,父亲也就不吭声了。她的积极,左倾,让他刮目相看。他们之间由于长时间的分离,心与之间变得非常的遥远。因为遥远,而变得冷漠。他们变得不再像夫妻了。他们真的就像是一个单位里的男女同志,很客气。除了谈些有关革命的内容,他们之间,简直无话可说了。他们没有一点的私情。

“没有什么好说的,”母亲后来对我说,“那个年代的人,大多都那样。我自己的出身不好,家里又出了你哥那样的事。我们只有表现得比我们更革命,更积极,更坚定,更彻底,才能取得别人的信任。”

我能理解,那是一个疯狂的年头,缺乏理性。

“只有表现得非常‘革命’,你才能生存。”母亲说。

为了减轻罪责,我们家甚至表态和哥哥高枫划清了界限。父亲在单位里,写了“决心书(也是检讨书)。他的文化不高,一张大白纸上用毛笔写得歪歪歪扭扭的,大意就是他生了一个现行反革命的儿子,罪该万死。他表示,要坚决和他划清界限。高枫不再是他的儿子了。他们彻底决裂了。他是他的敌人,更是全国人民的敌人。他对他的判刑,拍手称快,毫不怜惜。在学校里,我和姐姐也写了“决心书”。

我们必须要表明我们的态度。

对于高枫,我们当时一直不理解他为什么会那样的反动。他的反动不仅是顽固的,而是猖狂的。据说,他用刀割破自己的手腕,在墙上写了许多的反动标语。他那样的年轻,居然如此的疯狂。我们在心里不仅不能理解,而且很气愤。我们不能原谅他。是他,让我们在整个院子里都抬不起头来,背负了很沉重的包袱。我们希望他能回头,可是他却义无反顾,一路地反动到底。他让我们觉得陌生。他简直就不像是我们家的人了。

那段时间,我们努力地想忘记他。

我们不提他的名字。

相当长一段时间,我真的差不多把他忘记了。我们不知道他关在哪。有人说关在上海的一所监狱里,也有人说是在苏州,还有人说他是关在青海或者新疆。没有人知道他真正在哪。既然他那样死不改悔,我们为什么又要关心他的死活呢?只要他悔改了,我们全家的压力也小一点啊。

我们都有些恨他。

相比之下,我们越发地想念高强。

高强一年后,才回来探亲。我们看到他明显地长高了,瘦了,人也黑了。他告诉我们,他在黑龙江一个县里的一个农场。在那个农场里,过得还不错(我们后来才知道他说的并不是实情)。他所在的那个生产队,秋季分配,全队二百五十六口人,分配的现金总共不到一千五百块钱,平均每人不到六块。夏季分配,现金只有不到八百块,平均每人三块钱多一点,时间是六月到九月,三个月。队里最强壮的单身男劳力,每年现金分配也到不了一百块钱!有三分之一的家庭,扣除口粮钱,基本没有现金分配。至于口粮,夏季分配(小麦),三个月口粮最高不超过九十斤;秋季,加上一半红薯(五斤顶一斤原粮),每人最多不超过三百斤(主要是玉米和高粱)。这些,还都是原粮。好在他们是住在知青点,粮食不够吃,最后队里会想办法补足。知识青年,是一个很特殊的群体。在最后风起云涌的回城那段时间里,他们那个小队里简直就成了土匪窝,经常偷鸡摸狗,无所不为。高强没能回来。当然,这是后话。

在那样的年代里,人们对男女关系是非常保守的。除了是已经结婚的夫妻,一般的男女是不可以有任何亲热的举动的,哪怕他们是恋爱中的对象。即使是夫妻,他们也不可以在外面有什么亲热的行为。一切行为,都应该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指导。至于夫妻关系以外的男女关系,一经发现,那是非常可怕的。但是,再严厉的法律(那时候其实是没有法律的,公众的普遍认知,就是法律),也压制不住人性。高强和叶莉莉,就是这样的。

他们马上就粘在了一起。

高强加城探亲,总共只有二十天的时间,但是,却有十三、四天是和叶莉莉一起的。他们的行踪,肯定是引人不少人注意的。母亲也是一个道德感很强的人,但对高强的行为却没有多加管束。

她变得很软弱。

一方面,当时我们那个社会普遍的很闭塞。除了《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上的声音之外,我们没有其他的消息渠道。我们对整个国家情况的理解,是混沌的。我们理解的只是一个概念。我们知道在中央,有两条路线的斗争。一条是以毛主席为主的革命路线,另一条就是资产阶级修正主义路线(这条路线上的坏人很多。但是,坏人总是被打倒的)。另一方面,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人们都是在私下里说,谁也不敢摆到台面上。大家都知道危险,非常的紧张。

我记得有一年,说是要查反标,形势非常紧张。据说,有一些地方,出现了很多的反动标语,还有一些诗歌,在地下流传。许多年后,我读过据说是当年曾经很流行的一首:

也许最后的时刻到了,

我没有留下遗嘱,

只留下笔,给我的母亲,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宁静的地平线,

分开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能选择天空,

决不跪在地上,

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

好阻挡自由的风,

从星星的弹孔中,

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读完了,全身有一种触电一样的感觉。是的,从肉体到灵魂,都被震撼了。虽然它只是一首诗,但它的力量太强大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一首诗会有这样的力量。也许,只是因为我有那样的感受,获得了一种共鸣。我甚至认为它可能是我哥哥高枫写的。高枫写了许多日记,在日记里除了写下他的许多认识,还有不少是诗歌。当然,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母亲说,当年查“反标”,我们家是重点怀疑对象。因为我们家的历史有问题,而且高枫还是个现行反革命。革命群众认为我们家有这样的土壤。我们有动机,有条件。动机自然是我们是仇视无产阶级专政,条件是我们家的人都是识字的。居委会的人,还真的领来了公安,到我们家检查了,翻箱倒柜,取走了所有的纸片,还让我们每个人写一句话。带回去,以验证我们的笔迹。

对于这件事,我早忘了。但是,母亲却记得非常清楚。她知道这是歧视。然而,她却很无奈。她曾经是那样积极地表现,可还是得不到革命群众的信任。这让她内心里很沮丧,甚至是一种绝望。

这份绝望,最终让她在得到哥哥被枪决那天,进行了爆发。

我记得那是个下午,外面的雨很大,哗啦啦的,很响。我们听到了一个声音,是在叫母亲的名字。我们不知道谁会叫她。听那个声音,是很陌生的。我们打开门,看到一个穿着军用雨衣的人,骑在自行车上。雨帽把他的整张脸都遮住了,我们只看到他一双黑黑的眼睛。他一只脚支在地上,并没有从车上下来。

“交五分钱子弹费。”来人硬梆梆地说。

母亲一手扶着门框,脸上显出的是一片茫然。

“反革命分子高枫昨天下午被镇压了,家属要交五分钱的子弹费。”来人再次不耐烦地说。

姐姐听清楚了,她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了五分钱,从母亲的肋下钻过去,递给了雨中人。

雨中人没有说话,默默地接过钱,塞进了雨衣下的挎包里,调掉了车头,猛地一蹬,就出了院子,消失在前面拐弯的小巷里……

很长时间,我一直也没明白那五分钱的意义(或者说是意思)。随着真正长大懂事了,才听人说,那是一颗枪毙我哥哥高枫的子弹钱。枪毙一个坏人,怎么能让国家破费呢?必须要家属承担这样的成本。毕竟,坏分子是从这个家庭里出来的。家庭要承担相应的责任。所以,我们无话可说。姐姐是很顺从地,交出了那五分钱。

那是一枚崭新的五分硬币,我记得它从姐姐手里递到那个人手上的时候,它在雨里闪耀着一道银白色的漂亮弧线。是的,因为当时我的目光是集中在那五分钱上。我知道五分钱可以买许多东西,比如说,买一本练习册,三支铅笔,或者两块彩色棉花糖。但是,因为哥哥的被枪决,五分钱就这样白白地充公了。

五分钱,它是一颗手枪子弹的成本,还是一颗步枪子弹的成本呢?这个问题一直很让我困扰。

母亲那天像疯了一样。应该说,相当长一段时间她还很平静,不说话,只是呆坐着。姐姐、我和弟弟都是小心翼翼的,我们甚至连气都不敢大声地喘。姐姐一直在落泪。但是,她的眼泪是无声的。它是透明的,晶莹地,从她的脸颊上滑落。弟弟那时候也已经知道点事情了,他的一张小脸刷白的。到了傍晚的时候,父亲突然踏进了家门。就在父亲踏进家门的刹那,母亲疯狂地扑向他,大声地嚎哭起来。

父亲的脸色是铁青的。

他一直也没有说,他怎么会正巧在那天的傍晚回来的。是他们父子间最后的一点灵犀?抑或只是一种巧合?与母亲相比,他是一个很少敞开自己心思的人。或者说,他干脆就不敞开。他不善于表达。至少,我们是这样认为的。

母亲一直在哭,直到哭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打父亲,没头没脸的打,而父亲居然一声也不吭,让我们感觉好像哥哥被枪决,好像是和父亲有极大的关系。我们完全是处在一种莫名其妙的状态里。

从那以后,母亲就发疯地收罗着哥哥生前所有的东西,哪怕只是衣服上的一粒纽扣儿。家里任何人,都不准再提哥哥的名字。原来高枫的一些旧衣服,都是缝缝补补让我来穿的,出事后她都收回去了,仿佛我穿着是不配似的。

父亲在回来后的第二天,就又从家里消失了。

我们当时都很吃惊他的不声不响,直到半个月后,他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盒子。我们知道,哥哥已经静静地躺在那只灰色的四方的盒子里了,成了一堆粉齑。

一个大活人,成了一堆灰色的灰齑,这是多么地不可思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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