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夏子光先于望海门醒来了。虽然他正躺在一间铁皮小屋的地铺上,但他感到自己并没有睡着过。
他看到铁皮屋上杂志大小的窗口外天还没有真正地亮,离赴那个神秘约会的时间还早,就赖在地下回味起昨天晚上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间铁皮小屋的。
昨天晚上,黑色凌志轿车和她一起消失后,他一度感觉到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但当他一走进她所指定的小巷时,这个叫做望海门的别样夜色却真实地扑进了他的视野。
刚刚经历了一场热带风暴洗礼的望海门,并不理会初来乍到的夏子光能否看得懂它的特殊风情,就迫不及待地展露开夜色中的赤裸真相,就像是一口蒸腾着热带海风的大火锅,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它那噗噜噜响的汤汁中。夜色中闪烁着粉红灯光的发廊招牌,潮湿弯曲的石板小路,被海风腐蚀成水墨画似的百年老墙和栖身于其间的洗头妹、妈咪,流浪汉,路过的逃犯;失魂落魄的失恋者,得过且过的打工仔,重新寻找梦想的读书人,看破红尘的相面大师;等待成名的作家、诗人,碰运气的歌手,怀着非分之想、欲找一个香港老公的漂亮女人;乘火打劫的歹徒,土著小市民,被打出香港的黑社会残渣余孽,游商走贩,不再下海的渔民……这些人统统半睁着孤寂的梦眼。他们凭借着在孤寂岁月中历练出的冒险胆略和冷漠野心,抵抗着扑鼻而来的鱼腥味,忍受着港口混乱凄凉的汽笛声,有意识地模糊着思乡的情感。
在每一个相似的狭窄巷口都无一例外地站着一两个说着鸟语,几乎是在强行拉客的土著。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夏子光看到一条条灯光昏暗,味道刺鼻的扭曲小巷中到处都有客栈、出租屋的狼牙旗在风格一致地迎风飘摆,许多招牌和旗帜上还带着刚被热带风暴击碎的玻璃和撕裂的伤口。他有些不知所措,可以安身的去处太多了,反而更让人产生出无家可归的茫然。恍惚间,一缕若隐若现的歌谣从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小巷深处传来: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过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下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怎么还有这样清纯的童声?夏子光被勾了魂般停住了脚步,周边的一切如虚假的伪装一样霎时间隐去,只有那个断断续续的歌谣声如泪水一般真实地播洒在他的心头。他本能地向那小巷深处的歌声寻去,毫不犹豫地推开那间传出歌声的出租房门。
当他躺在一间出租小屋地铺上辗转反侧时,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刚刚消失了的神秘女人此刻与他相距只有百步之遥。她家的祖宅就在这方街巷的核心区域,她家院落那一大片青灰屋顶就像一片压阵的乌云牢牢地看护着望海门古码头。
指使走夏子光后,她驾车沿着南方大道转了半圈,从另一个入口进入了望海门。透过前窗玻璃,她看着她曾祖父修建的那盘古码头上的望海楼上已经竖起了一幅巨大的霓虹广告——一只红色香蕉插进了一只裂开的黄色榴莲里,挑逗着人们想家的情思,感到自己童年的家园已经被现代的欲望坼裂了。
这个正在刀锋上煎熬的女人名叫张旗,她选择回到自家的老宅中来处理肚子里的危机是想获得祖德的庇佑。本来她是有足够的时间和从容的行动来掩盖这个丑闻的,可是江良伟却突然告诉她一星期后就要回到南方,而不是原先计划的至少还要在美国待上半年。一想到既要在短短的五六天时间里铲除掉腹中的孽种,同时又要以良好的身体状况迎接自己的男人,这个一直在惊涛骇浪中钻营的女人不由得乱了方寸。
她一走进已经长久没有住过的老宅卧房,就软弱地瘫倒在床,流下了委屈的泪水,忍住不向那个唯一可以知情的灾难制造者求救。
他要司机到望海门去。面对司机惊讶的表情,上车后,他又肯定地重复了一句,而且更具体地说出了地点——一个不干不净的交叉小巷深处。
在司机的固有观念里,丰育济这样的人是不能属于望海门的。因为他早已不再是当年来到南方指挥一帮士兵没日没夜,出力挥汗建设特区的野战团长,而变成了主宰着整个南方市的副市长。虽然他也听说过关于他来历的一些并不光彩的谣传:说他在来到南方市之前从来没有听到过一次大海的涛声,只在无边的森林黑夜里听到过专门吓唬小孩子的幽灵哭泣声。每到大雪封门的冬日傍晚,躺在热炕上生病的未婚妻就会向他描绘戏剧里的英雄传奇,逐步培养出他对英雄的向往,并最终把他送上了南中国海的一艘炮舰。然后,丰育济靠着不怕吃苦的拼劲和不顾情面的暗斗,在茫茫大海上一路当上了炊事班长、布雷排长、重炮连长、甲板营长,直到以团职舰长的身份转业来到南方市参加初创特区的建设。
他最为得意的就是身上自认为的那种孤注一掷的将领气质,他觉得这应该回溯到他爷爷的血脉里。他爷爷原本只是京畿底层一个昼伏夜行、打家劫舍的匪首,可日本人制造“九?一八”事变后,他却率先振臂一呼,把七八十个散兵游勇带到了东北抗日联军。结果,他那支特别敢死的子弟兵队伍很快就使日本鬼子闻风丧胆,而他自己却躲过了枪林弹雨,顺利地跟随解放大军进了城,做上了公安副局长。一天晚上,这个凯旋的英雄不知怎么搞的突然旧病复发,竟然潜进一所大学,并抢走了一个漂亮的女学生。正当他准备接受军法处置时,那个女学生却挺着大肚子来到死牢,心甘情愿地和他拜了天地。事后,他被遣回京城老家安排了个一般的工作,一到郁闷的时刻,就会把玩着他父亲的头安慰自己说,老子的儿子还没出生就已经惊天动地了。由此,丰育济坚定地认为,自己所以会拐上从戎的歧路,一定是爷爷血液暗中推动的结果。
为了避开丰育济辖民们的目光,司机自作聪明地选择了一条远离南方大道的小巷进入望海门,却正赶上当地过节一般的热闹场面:大街小巷挤满了不理睬喇叭的醉汉和回归到原生态的洗头妹们。汽车在拐弯抹角的迷宫里探路,在张牙舞爪的路面上颤抖,在五花八门的垃圾中打转,还许多次被迫停了下来,以避免把看热闹的洗头妹和发呆的流浪汉撞倒。当丰育济明白这件事有多么荒唐时,他已经回不去了,因为望海门深处的任何一条小巷都没有可供大型奔驰轿车掉头的余地。
坐在冷气充足得使人发抖的轿车里,满目疮痍的望海门没有带给丰育济特别难受的感觉,车窗外那个巨大的垃圾场似乎与他并无关联。但是等到他来到张旗家的老宅望海楼前打开车门下车的时候,他的心情一下子坏透了,感到被从未有过的狼狈击中。心想,假若不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他应该立刻逃回自己的空调别墅,而不是献身那个要命的情欲火炉。所以当他后来有权力给这座城市重绘蓝图时,第一笔就毫不犹豫地剜除了望海门这个让他心有余悸的烂疮,并诱骗香港佬用金钱把它变成鲜花盛开的大学。
但当时,他还是执迷不悟地一脚踏进那个大宅虎口般的院门,身体往下一沉,好像掉进了一个黑阴阴的陷阱。好在他看见老宅深处的一面小窗口已经亮起了粉红的灯光,那是他两约定好的接头暗号,他像溺水的水兵看到救命的灯塔一般,毫不犹豫地奔了上去。
张旗早已捕捉到了他那一路响过来的拖泥带水的脚步声,没等他伸手敲门,一副棺材板似的黑漆房门就哭泣般地打开了,她发出一声哀怨的惊呼,用脚踢关了房门,一下瘫倒在他的怀里,木门生锈的铰链在他俩的身后发出了一阵吱吱嘎嘎的呻吟声。
在越来越紧的拥抱中,她猛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体现状,慌忙抵抗着。
他像突然遭遇意外地松开手,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她知道自己的拒绝伤了他的自尊心,赶忙进行补救说:“医生说,做人工流产前是不能做这种事的。”
丰育济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阴影,觉得她就像一个耀眼的苹果,既让他爱,又让他恨。爱的是那新鲜灿烂,恨的是已经被别人咬了一口。
清晨的望海门宛若卸了妆的洗头妹,展现给了夏子光一副朴素的容颜。他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