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府门口,华氏已先在马车内整肃了衣襟,紧了紧一丝不苟的鬓尾,接着未等后边马车里的丫环上前,苏子扬已亲自搀了她下车。
紧跟着,李梦琪也跳下了马车。
回到阔别已久的洛阳,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感觉到一丝前所未有的紧张。她轻轻呼了口气,缓解着胸口袭来的一阵阵压迫——她又回来了,真真切切地踏上了洛阳的土地,呼吸到了洛阳的味道。
洛阳的苏府和扬州那间大宅并没有什么区别,就连门匾也一样是出自苏子扬之手。
华氏等人刚下地,还来不及生出些感慨来,却见今日的府门口,站了几个面生的老嬷嬷,都是一身锦服,下摆衣襟处的银丝纹华丽非常。
那些老嬷嬷们的脸上都有着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严肃谨然,见到只一个李梦琪跟着华氏,身上的穿戴也不比后边的丫环,她们便簇拥而上,露出一丝僵硬的笑容,“这位就是那位姑娘了?果然是天仙样的人才,一路辛苦了,这边请——”
说罢,眼里丝毫装不下其他人,不由分说就拥着有些慌乱的李梦琪往里去了,连正眼也未曾看华氏或是苏子扬一眼。
梦琪回头只看到华氏一脸的苦笑,而她自己却被这几个身强力壮的嬷嬷按着,身不由己地不知转了多少圈,被带到了东厢某个房间。
“你们是谁?”梦琪刚得了自由,才要发作,几个嬷嬷却立刻笑着退下了。
而里面早等候着几位水葱般的丫头也围了上来,堵在了门口,为首一个粉衣女子盈盈笑道:“姑娘,这边请。”
梦琪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纵使眼前这几名女子和自己年纪相仿,但对于一上来就要强行押着自己的行为,她也丝毫没有好感,怒斥道:“你们这是想干什么?这里是苏府,天子脚下!你们究竟是何人,还不快让开,放我出去!”
“姑娘,请让奴婢们为您梳洗。”粉衣女子依旧是盈盈笑意,但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肯定,“还请姑娘不要让奴婢们为难,只耽误您一会儿时间,很快的。”
偏偏李梦琪不吃这一套,竖着俏眉,反冷笑道:“那你们也别让我为难!快放开我!”
这几名女子毕竟比不得那些嬷嬷身强力壮,梦琪又是极力挣扎,一时之间在狭小的房间里倒是弄得人仰马翻。
正争执间,门忽然被推开了。
“你们都退下!”
“是——”那几名女子一听到这声音,便立刻恭敬地退下,并重新掩了门。
门外却是又进来个女子,比方才那些年纪稍大,衣服也穿得更为精致,眉目温情似笑,眼里半含着泪,上前便拉了梦琪的手,左看右看,“二小姐几年不见,果然出落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只是这脾气还是丝毫未改。”
听着这个称呼,李梦琪似乎有些熟悉,也忘了挣扎,呆呆地看着那女子。
那女子又仔细打量了梦琪,边拿手帕擦了擦眼,边道:“小时候倒不觉得,如今眉眼是越发像夫人当年了。”
见梦琪还是呆愣着,她才微露诧异,“二小姐,怎的连半芹也不认得了?”
听到半芹二字,李梦琪有些恍惚,“半芹?”
这个名字自然不陌生。在她小时候,半芹就几乎就像姐姐一样照顾自己。而在她五岁时,大姐李妍晔便以李相之女的身份被选入宫中,当年唯一陪着大姐进宫的就是半芹。
想到唯一的阿姐,李梦琪几乎是瞬间便哭了出来,“半芹?你真的是半芹!阿姐呢?阿姐在哪?”
半芹却抹了抹泪,照着原先在李府的规矩认真福了一福,“二小姐,半芹有礼了,这些年,苦了您了。看二小姐的眼都红了,扬州一路过来辛苦了,还是先让半芹服侍你梳洗了过去吧。”
李梦琪早一把拉住了她,“半芹,我阿姐她来了对不对?她在哪?我不要梳洗,我要找她!我要找阿姐!”
半芹连连点头,“也好,二小姐请跟奴婢来。”
李梦琪跟着半芹一起,心里又是忐忑又是不安。
阿姐李妍晔是李家长女,和她年岁相差较大,一直到五岁,梦琪几乎是被妍晔一手带大。即使后来妍晔奉旨入宫的头一年,也会经常召她进宫陪玩。直到永和十六年小皇子出世,便牵涉到了宫廷皇子和外戚之间不得太过亲近,梦琪年岁渐大,养在深闺,自此,两姐妹便更少见面了。
再后来李家又出了那件事,粗略算来,两姐妹至少五六年未见。更何况,当年还不到十岁的李梦琪,如今早已出落成了大姑娘。
刚靠近东厢,便听到一声威严的娇喝,“这般确定?”
“本宫相信,你们说的这些旧事都是真的,但时隔四年,就算小琪真的还活着,也是变化极大……你们别忘记,如今本宫的身份已容不下一丝差错,到时候就算本宫想要顾及当年苏李两家的情分也爱莫能助了!”
听到这里,李梦琪坦然自若地先走了进去,泪已干,脸上写满了倔强,“是,这么多年,何止我变了,就连阿姐你也变了。当年私下里也曾多次听阿姐说起,姨娘是母亲最要好的手帕之交,所以一定要将姨娘当做娘亲一样尊敬,如今阿姐竟也摆起了娘娘的架子,如此——”
“民女李梦琪,参见李妃娘娘。梦琪来迟,让李妃娘娘久等,罪该万死!”她身子矮了下去,行了一礼,却又昂着头高声道:“娘娘不信扬哥哥所说的这些事情也是正常,很多记忆我的确是背下来的。”
还未来不及等帘后的李妃有任何动静,苏子扬和华氏悄悄对视一眼,难以掩饰震惊之色——本来苏子扬也是不得见的,但因为他是第一个见到李梦琪的,李妃才特命了他来对质。
如今听得梦琪将记忆背下来的话,苏子扬立刻和华氏双双跪了下来。
静默。
隐忍的静默。
苏子扬和华氏依旧匍匐在地,唯有李梦琪昂然面对着珠帘之后的李妍晔——如今的李妃娘娘,打扮得如同辉煌仙子,端坐在那,只觉得金光闪耀。
李妃眼神一峻,不动声色地看着已经开始颤抖的华氏,却只是端起了身边的茶,掀开了盖,送入口中轻啜,涂满鲜红蔻丹的长指甲微微翘起。
除了心腹半芹略猜得出一二,恐怕无人知道这位娘娘现在心中究竟在想着什么。
半芹连忙上前要扶起李梦琪,边还解释道:“二小姐,快别跟娘娘置气——娘娘也只不过是担心你——”
“我懂的,时隔四年,阿姐如今身份有别,这是不敢轻易信我。”李梦琪有礼地让开了半芹。
李妃看着面前那眉眼分明熟悉的梦琪,也不肯轻易松口,只道:“小琪,本宫已听姨娘和子扬说起了,你小时的许多旧事。本宫并不是不信你,本宫只是想知道当日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阿姐想必还记得那日是爹爹大寿,爹爹不愿铺张,只是布了简单的家宴,但宾客还是很多,大家都送了许多礼,就连玮弟也送了幅字画,我并不善女工,便想着给爹爹做碗寿面。趁着宴席未散我便偷溜出府,带着小泉想去十里坡采爹爹爱吃的野蕨菜,没想到后来迷路,走上了岔路,后来……竟然在山顶上看到家里的大火……”
说到这里,梦琪低了头,攥紧了拳头,尽管指甲嵌进肉里,也难以消抵那一阵阵的窒息感,直到脸上的悲伤隐忍在后,她才深吸了口气,继续道:“后来……我便不小心掉到了悬崖。”
“都因我年少无知,平日里什么都不会做,结果花了三年才在悬崖底找到了出路。皇宫进不去,我只去过扬州,所以只好决定去麻烦苏伯父和姨娘。
“这段时间,我从未在姨娘伯父面前说过一句有关在悬崖的一切,姨娘他们也不想我伤心,也从不曾问起。事实上,跌落山崖后,往日许多事情总是变得紊乱,山中本就无事,我怕将来出来后忘记,便每日将能记下的事情拿炭笔划在石上,日日看,日日记。说实话,有时候我也无法分清哪些究竟是我拿笔记下来编撰的,哪些才是真正记忆里的。”
梦琪这么地轻描淡写,寥寥几句,并未提起在悬崖这三年如何度过,又是如何艰辛地花费三个月时间从洛阳赶去毫州,却依然让人一阵心酸。
第一次听到的华氏,不觉又滴下泪来,叹了一气,早忘了是在李妃面前,抱了梦琪,“我可怜的孩子——”
李妃霍地站起了身子,珠钗环佩叮当作响,惊得华氏松开了手。
她却道:“姨娘,恕妍晔无状了,还望姨娘能带着子扬先出去。”
华氏连连摇头,和苏子扬悄悄地出去了。
而李妃顾不得身份有别,穿过了珠帘,到了梦琪面前,一同跪坐下来,无声地哭泣起来。
李妍晔入宫为妃近十载,哪里如此失态过。
即使当年得知全家惨遭灭门,她也未曾在人前留下一滴泪。而李梦琪跟其姐也极为相似,除了第一次见到苏子扬哭了一场,一年来也从未流泪。
眼下姐妹相遇,多年积压的悲伤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缺口,几乎要将两人淹没,只是伤到至深处,也不过是无声地将那些久未流下的泪一次性流光而已。
半芹送走了苏子扬和华氏,自己却守在了门口,一位嬷嬷陪笑着靠了上来,“半芹姑娘,这出宫都好半天了,不知娘娘何时回宫?”
“唐嬷嬷,你也是宫里的老嬷嬷了。”半芹冷冷地看着她,“主子的事什么时候轮得上做奴才的开口相问了?”
那唐嬷嬷面上一哂,“是是是,老奴也只是担心娘娘,毕竟时辰久了,宫里也不好交代……”
半芹不再说话,却只是冷笑着看她。
唐嬷嬷讷讷了一阵,偷偷拿眼瞟了一眼什么都看不到的屋子,也只得退了下去。
半芹叹了口气,收敛了神色,又坚定地抬起了头,面露微笑地推开了门,打了热水,绞了帕子,递给两位主子,“二小姐也别怪娘娘方才的试探,最近几年,娘娘暗地里派出去好些人,但总有些贪图赏银胡乱找了年纪相仿的姑娘代替的,甚至有诅咒二小姐失忆的,娘娘实在应接不暇,身心俱疲。所以,今日才会这样,就是顾着苏李两家曾经交好的情分,想要问清楚了,免得将来到了圣驾面前,出什么岔子,到时候就覆水难收了。”
“娘娘,时辰不早,咱们也该回宫了。二小姐回来了就好,以后日子还长——”
李妃慢慢站起了身子,背过去,再回头时,脸色已回复如常,只是眼睛微红,“小琪,待我回宫向皇上禀明实情,他一定会答应让我接你来身边的。苏家虽好,毕竟是寄人篱下。”
“可宫里……哪能说住就住的……”梦琪尚未明白李妃的话,只是想着宫里也算不上李妃的家。
“傻丫头,不过是小住。你已年仅及笄,就算真在娘家,又还能待多久,到时候真有那天,总不能直接在苏家出嫁!”
“阿姐……”李梦琪醒悟过她话中之意,脸色早已绯红,只赌咒说了句不嫁人便默不作声了。
李妃温柔地拨动她额前的刘海,又在那伤疤上摩挲了一阵,“当年母亲和姨娘关系本就亲密,也曾开过玩笑,我方才看着,这个苏子扬倒比我意料之中的可造,你们青梅竹马也算相知,就算是父亲在天有灵,想必也是乐意见到的。”
“可我——”
半芹似乎看出梦琪还想要说些什么,便偷偷朝她使了个眼色,又低低道:“二小姐,这里并不是自家的地方,有什么话还是等大小姐召您入宫的时候再详谈吧……”
李妃默认了半芹的话,又在半芹的帮助下整理好了仪容,重又恢复成那位仪态万千的宫廷娘娘,“小琪,你且稍等几日,这次我出宫已是逾矩,不能再耽误时间,你在苏府住下,我一定会派人来接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