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妃回宫之后,立刻又来了许多赏赐和玩物,都是记忆中小琪以前最喜欢的。
但过了几日,宫里却突然没有了任何消息。
苏家也不敢贸然打探,梦琪也不能表现出焦急来,只能静静等待,而华氏初到洛阳苏府,如今算是搬到了这边,许多事情一应还要打理,又买了些下人丫环,只是丫环并没有可心的,还要继续让人牙子留心——因此,也没有太多时间照顾到梦琪。
只有皇甫曜,到了洛阳更显得无所事事,全然不在意苏府有些诡异的气氛,更加没心没肺地每天带着侍女和双胞胎侍卫来串门子,将苏府当做了自己的半个家。
一连几天,苏子扬都没什么空,既要帮着华氏打理些府里的事,又要帮着苏老爷处理账务,连着一向活蹦的皇甫曜也只能每天在苏府窝着,几乎可以种蘑菇了。
好不容易这天风和日丽了,“苏大爷”看心心念念的小琪消瘦的脸颊似乎长了点肉,终于大发慈悲跟皇甫曜商量着一起出去逛逛。
皇甫曜早闷得快发霉了,闻言顿时一亮,如墨一般浓黑的眸子里几乎闪耀出光芒了,“青衣,还傻站这,快回府给你家主子准备东西去!”
青衣是个如花似玉的丫头,总是一袭水青色绸衫,身量不高,长得清清爽爽,一笑便露出浅浅的梨涡。
皇甫曜是标准的纨绔公子,从不见他干点正事,说到玩乐却是花样繁多,在洛阳每日一换都能绝不重样。梦琪毕竟也只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女,跟他一起每天吵吵闹闹地浪费许多精力,倒也不过在桌上多吃碗饭而已,并不真的就不跟他往来。
只是他最喜排场,如今到了洛阳自己的地盘,这些癖好都变本加厉起来。明明自己骑马也就罢了,每次出门却必是四匹马的乌木沉香宝盖华车相随,身边常跟着的护卫却是对双生子,名叫楚浩楚荡。
李梦琪就十分不耻他这点,例如这次,随便出去玩就要整得跟搬家似的,马车比外面看上去还要大,几乎算是齐整的小房间,长塌矮凳底柜一应俱全,就差端出个热腾腾的茶炉,里头就能烹茶开个诗会了。
这天游玩回来,梦琪便一边在嘴里念叨着皇甫曜的奢侈,一边享受着青衣无微不至的服侍。
青衣这些日子都跟着主子来苏家,早已习惯她对自家主子的念叨,这次听了也不过是一笑,“哎,这算什么呀,每回我家主子跟士子们出游,青儿姐姐至少要准备十辆大车,这回是准备得匆忙,主子说不用太过铺张。”
“青二?你叫青一是吧?”李梦琪在嘴里直念叨,“青二倒比青一大……真是恶趣味,生怕人不知道他特立独行。”
青衣脸色一僵,“你怎么知道青儿姐姐和我——”她本想说,梦琪怎会知道青儿姐姐和她的原名,但她咬了咬下唇,也分不清究竟是自家主子告诉了她还是她无意中这么一说。
她很快收敛了惊色,笑道:“李姑娘想必是误会了,其实青儿是青衣的双生姐妹,就像楚浩楚荡两兄弟一样,而且她不是叫青二,她叫青儿,我叫青衣,衣裳的衣。”
又是双生子。
双生子,李梦琪从小到大就只见过两对,第一对就是楚浩和楚荡。
而这两对双生子居然都是皇甫曜一个人的,这得是程度多恶劣的纨绔子弟才能干出的事啊——什么乱七八糟的爱好,连伺候的人都必须得用双生子!
听着这话,李梦琪更加漫不经心地答应了,掀开一侧的帘子,越过皇甫曜那在夜里也似乎能放出光芒的脸,眼睛就像长着脚,自动停驻在了苏子扬那里,都不知看了多久,直到苏子扬似乎看了过来,她这才醒过神不自然地挪开,假装看向了街道。
洛阳,从不曾有过黑夜似的,不管多晚,都是一片灯火通明。这就是皇城,天子脚下应该有的繁荣景象。
可她靠在窗旁却觉得说不出的疲倦和不耐,越是光明,便越是能反衬出某些黑暗的浓重。
直到周围的灯火越来越少,梦琪便知道快到苏府了,浓浓的倦意袭来,她眯了眯眼睛,却看到门口一片黑影。微风吹过,隐隐送来清越的铃声。
苏子扬和皇甫曜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正聊些什么,并没有注意到苏府前面多出来的那辆马车。
而青衣听到那隐约的铃声,神色跟着一变,突兀道:“停下!停下!”
今天双生子护卫中是楚浩轮班,一天到晚都是乐呵呵的楚浩跟着他们的时间比较长,他此刻在客串车夫,乍听到青衣的呼喝,不慌不忙地放缓了速度,紧跟着他也见到了那苏府前的黑影,于是立刻“吁”了一声,转而紧张地看向了身后的皇甫曜。
皇甫曜慢慢上前,一边盯着前面那辆马车,一边慢条斯理道:“你们家来了客人,我今天就不去蹭饭了,先走一步。改日再叙!”
这边青衣已小心翼翼快速扶出了李梦琪,对着她抱歉一笑,“奴婢逾越了,苏公子,李姑娘,奴婢先行告辞了。”
她一猫腰便利索地钻回了马车,楚浩一扬鞭,这马车便以诡异的角度掉了个头,快速跟上了皇甫曜的黑马,同时消失在街尽头。
这一主二仆,竟似逃离什么似的,跑得立刻没了影踪。
这突来的变故,倒令李梦琪睡意大去,揉了揉眼睛,“皇甫曜他们这又是在唱哪出?”
苏子扬微微一笑,已从马上下来,并松开了手里缰绳。
虽然近日白马皎雪已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对梦琪退避三舍,但依旧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离,此时被放了缰绳便一溜小跑绕过苏府,往后门马圈奔去。
他则自然地空出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李梦琪,“困了?”
梦琪点点头,红着脸又摇了摇头,避开了苏子扬伸过来的手,“还好。”
苏子扬不带一丝尴尬地收回手,低低一笑。
那低沉微带些磁性的笑声,仿佛近在耳畔撩拨发丝,惹人心痒。
梦琪脸色更红了,只是扭紧了衣角,更加不敢抬头,紧紧盯着自己呆板往前的脚尖,竭力不让自己去看脚下微湿的青石板路——府门口的灯笼照耀下,映出旁边男子的身影,模糊却和本人一样的挺拔,稳健……
不知道这么走了多久,苏子扬的声音再次响起,“小琪,宫里来人了。”
李梦琪抬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了门。
路遥正恭敬地站在了一边,想必刚刚通报了客人的身份,而苏子扬伸手在她面前晃了几晃,“小琪?”
李梦琪讷讷道:“那个……既然有客人,那个……我就先回房吧,那个……扬哥哥晚安。”
苏子扬又是一笑,上前轻轻用手抚平了梦琪额前有些糟乱的刘海,“果然是困了。宫里的人,肯定是要见你的,快去吧。”
李梦琪感受到那双手在自己额前动了一动,她却僵着身子,完全动弹不得。好不容易那双手离开了,她才重新获得了自己似的,飞快吐出口气,“那我这就去了!”
苏子扬看着她逃也似的背影,手里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余温,尽管此刻只剩虚空,他也忍不住握紧了手,微微一笑。
李梦琪逃进了正厅,深吸了口气。其实她自认还是个聪明警觉的姑娘,只有在苏子扬面前才会有些奇怪僵硬的反应。
正因为如此,当她一踏进正厅,就恢复过来,也嗅到了一股凛然的气息。
苏府正厅并不算大,正首坐着一位小少年,看模样十岁不到。小小的身子包裹在一身鲜亮的华服内,虽不是黄色,却以金线绣出暗纹,稍一动,便流溢出一线光彩。
而苏老爷正冷汗涔涔,虽坐在下首却有半个身子悬空挂着,十分辛苦,侧着身子,细细地说着些什么。
那少年只是慢条斯理地拿手指在红木茶几上划拉着什么,发出刺耳的声音,似乎根本没有听他的话。
第一眼,梦琪就不喜欢这个小子。
即使后来她知道,这就是那位最小的皇子,阿姐的儿子,自己的侄子,李家最后的血脉,她也从来没喜欢过他。
而这小皇子显然也不怎么喜欢自己的这个小姨。他听到有人进来了,但他依然没有抬头,只是一下下用指甲划在桌面上,用明显还很稚气的声音,却刻意施加压力道:“苏文华,那女人,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李梦琪听到这里,却是一笑,“原来你就是阿姐家的小子,怎么对苏伯父如此无礼,就是你母妃现在这里,也要尊他一声伯父的。”
这个口气,便真真切切的是小姨在对自家侄子说话。
但这个侄子并不是普通人,他是第一次听到父皇母妃皇祖母这三人以外的人用这样的口气对自己说话。
小皇子终于抬起了眼,长长的睫毛垂在玻璃珠一般的黑眸上,投射出一排阴影,衬出若白瓷般光洁的肌肤,俊挺的鼻子下是紧抿的潋滟小嘴。
即使是李梦琪,也不得不赞叹一声,皇家的血脉果然是不一般的。
他便像是个玉做的小娃娃,身上带着皇家特有的风采和威仪。只是他一开口便能破坏了小孩子该有的可爱,说出的话也带着皇家特有的高傲,“我耐心不太好,能等到现在,已经很给您面子了,梦-琪-小-姨。”
小皇子将小姨二字咬得很响,很用力,丝毫不掩饰他的鄙夷。有些人便是这样,不需要用很重的字眼,便能从骨子里透出蔑视。
“那真是谢谢了。我们好像是第一次见面,你出生之后,我就没进过宫了。”对比小皇子,李梦琪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亲切,她慢慢走近了,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慢慢地掏,掏出一包苏子扬给她买的松子糖,笑意更浓,“第一次见面也没什么准备,来,小姨给你糖吃——”
那包松子糖被牛皮纸包裹得方方正正,应是特意给小孩的包装,系着的红绳上还绑了个胖乎乎的小娃娃,在下面晃荡着,正对着小皇子咧嘴大笑。
那笑,让小皇子倍感侮辱,愤然掀翻那纸包,还厌恶地擦了擦手,还用脚使劲踢到看不见的地方。
维持着皇家的良好风范,他不屑于跟梦琪对这件事情有任何议论,只是不耐烦地朝苏老爷挥了挥手,“行了,我还有正事要办,你先退下吧!”
苏老爷巴不得一声就退下了,对这个小祖宗他早就受不了了。这个往日只在传闻中的小皇子,来到身边,虽不带一人,但小小的年纪就已经有如此不容小觑的气势,苏老爷真觉得自己这么些年白活了。
外面一溜宫装女子鱼贯而入,个个都是十多岁的花样女子,脸上都是精致的妆容,身上任何一个细节俱是恰到好处,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她们一进来,就很自然地分散在屋内,为小皇子捏肩,揉背,打扇,捶腿……这些宫女们在小皇子面前低眉顺眼,甚至带着些自然而生的敬畏。
但小皇子如今还不到十岁,却围绕着如此多的莺燕,这幅场景李梦琪真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这位年纪十分之嫩的小皇子依旧不肯正眼看这所谓的小姨一眼,只是冷冰冰道:“你大概想问问为什么来的是我,而不是母妃。”
他等待了很久,抬眼,却见梦琪似乎在打瞌睡。
没有任何先兆的,他大力推开身边的众多宫女,“滚!”
那些宫女立刻受到什么惊吓一般疯了似的涌了出去,比进来时还要快。
而小皇子霍地站起,低低道:“拜您所赐,我的小姨,四年来您都没出现,这次一出现便让母妃忙不迭地犯禁出宫,又防不胜防地跌入那群奸诈女人的陷阱,如今已身在冷宫,不得出宫门半步。母妃入宫十年,从未给旁人留下过一星半点的机会。如果不是你,她这次怎会如此大意?!”
他眼里有着不符合他年纪的阴狠,杀意在这一刻表露无遗,凑近了梦琪扬起了拳头,“如若不是母妃再三叮嘱,我一定会将你——”
“把我杀了?”小皇子的狠话放到一半,却被李梦琪以更狠的速度拨开了那只还不到她一半大小的拳头。
“幸好,我是你的小姨,所以我不会幼稚地认为骂我几句便能让姐姐从冷宫里出来。”梦琪冷冷俯视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小皇子,“她是我的亲姐姐,平心而论,听到这个消息,我确实很内疚,很希望你能带我进宫,但你这个侄子实在太讨人厌了,你不喜欢我,我也不愿多见你一面。”
这一瞬间,小皇子头一次被一个人的眼神吓到。因为,她的眼睛里面仿佛寒渊,犀利狠绝,让人不寒而栗。但下一瞬间,她的眸子却恢复成了一片清澈纯净。仿佛刚刚那一瞬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我总会想到办法见到姐姐,到时候再找你算账也不迟。现在,你小姨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了。慢走,不送。”
放下这句话,她已转身离开,丝毫不管小皇子已然气急败坏。
他狠狠捶了下桌子,满腔的怒气被随之而来的疼痛所驱散,从未吃过苦头的他僵硬地背过了脸,掩饰了那满眶欲跃出的泪,“来人,给我把苏文华叫进来!”
不知是不是气极,见到苏老爷,他反而又笑了,“我饿了,今天就在苏府用膳!”
苏老爷进来,一路上不知又流了多少冷汗,闻言又是一惊,“这……苏府都是些粗茶鄙饭,哪能招待殿下——”
“噢?”小皇子挑了挑眉,“我并不像简皇兄有机会四处游玩,早就听简皇兄提过扬州的名菜,我一直想尝尝。想必苏府,应该会有扬州的厨子吧?”
小皇子口中的简皇兄就是太子简,朝臣乃至子民对先皇后所生的太子便是如此称呼。而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太子简对这位小皇弟十分疼爱,只是小皇子如今说出来,意味却十分深长。
苏老爷只是个商人,但不是笨蛋。他不确定小皇子的弦外之音是自己所想,但还是很自然地将身子垂得更低了,“是是是,草民这就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