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后,景帝崩于未央宫。
享年四十八岁,在位十六年,这位伟大的帝王终于可以卸下重担,好好歇一歇了。
花开花落,悲欢离合。
刘启,我的舅舅,他就这样去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
待我还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朝中已着手新帝登基的事情。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刘彻,就要即位了。
大典前一天,我和刘彻偷偷溜出城去爬山。
天气阴沉沉,爬至中途,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山路泥泞不堪,极其难行。
我们俩人全身被淋的湿漉漉的,脚上的鞋子沾着厚厚的一层粘土。
丛林掩映,怪石嶙峋。
刘彻不时用随身短刀砍掉死死拦截道路的荆棘。
整条上山的路,我们俩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始终沉默。
他的手一直紧紧拉着我,步履维艰,但总算也是到了山顶。
此时,雨也停了。
视线顿时宽敞起来,皇城在薄雾中若有若现。
“啊——!”我放声大喊,将心中的悒郁,不快一并抒发出来,听着一声声地回音,我的心好似被清洗了一般,干净透彻,所有杂念被排空,只剩下释然和舒畅。
刘彻负手而立,神情漠然地望着皇城的方向。
“刘彻——!”
“刘彻——!”
“刘彻——!”
我一口气连着呼喊了三声他的名字,一声比一声大,我呼哧带喘地看着他。
“陈阿娇——!”刘彻看我叫嚷的欢快,也叫起我的名字。
“刘彻——!”
“陈阿娇——!”
我俩一叠声地呼喊着对方的名字。
喊了有十来声,忽然停下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刘彻自身后抱住我,沉默了许久,终于听他开口说道“阿娇,日后的道路,只会比今日更加艰难。”
我依偎在他怀里,心口一紧,刘彻初登大宝,必定会受到权倾朝野的窦太后压制,外加朝中重臣,几代元老,也不会将这位年轻的帝王放在眼里,只怕当了皇帝,还不如当太子时的权力大,我反握住他的手,轻声说道“以后不管道路多艰难,我都会一直陪你走下去,就像今天这样。”
刘彻呼吸粗重,吻住我的耳垂,如同烙印,“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未央宫,宣室殿。
从山上回来,按礼节我是该住在宫中,但并非是宣室殿,而是甘泉宫。
刘彻硬是拉着我来他这里。
洗了一个舒适的热水澡,我懒散地仰躺在床榻上,眯着眼。
“还疼?”
我点了点头。上山容易下山难,我坚持着走了半截路程,后来腿疼的实在受不了,全身也软绵绵,剩下的半段路全是刘彻背着我下来的。
刘彻坐到榻上,为我轻轻推拿着腿脚。
我睁开半只眼,对他使了使颜色,努嘴看向守在帐外呆若木鸡,目不斜视的侍女。
刘彻不明所以,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我指了指侍女,又指了指门口。
刘彻似笑而非地凝视着我,对外吩咐道“你们都下去。”
“喏。”柔媚的声音齐齐地传了进来。
此时偌大的宣室殿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刘彻漆黑的眸子盯着我,嘴角带着一抹邪恶的笑容。
从他眼中,我洞悉到了一种压制的情愫,如同大婚那一晚。
我感觉此时此刻,他就如同一只饿狼,而我是只羊。
他一定想歪了!
我脸一红,忙抽回了腿,尴尬地解释“我的意思是,唉!你误会了,我想你现在是皇上了,那,那个为我捏腿,太不合礼法了!所以不能让别人看到的啊!”我就如同炸弹一样,一连串地轰炸他。
“阿娇,我可什么也没想,难不成你……”
刘彻波澜不惊的一句话,将我堵得面红耳赤,张着嘴说不出来一句话。
“刘彻!”我咬牙切齿地喊他名字,凶神恶煞地瞪着他。
刘彻笑了两声,和衣躺下,伸手将我踢在脚底的被子拽上来,“阿娇,你以后可切勿撒谎。”
“为什么?”我闹脾气地踢开被子。
刘彻很有耐心地重新给我盖上,“你心里想的都写在了脸上。”
刘彻揽手抱住我,滚烫的身子贴着我的后背。
我不老实地扭动着身体。
“别动,睡觉。”
“松开我。”我讨价还价,想要从他怀里逃出去。
“你再乱动,我可不能保证还做正人君子。”
天啊!
这种话他也说的出口。
我立刻安静下来,闭着眼睛酝酿睡意。
我实在身心俱疲,完全没意识,一小会儿的工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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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当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伸手摸了摸旁边的位置,只剩空空的床榻。
轰地一下,我想起了什么,腾地睁开双眼,“遭了!”困意全无,一个轱辘从榻上爬下来,惊慌失措地往屏风外头跑,在看到刘彻身影时,稍稍平静了几分,“怎么不叫醒我!”
刘彻展开双臂站着,正在穿朝服,听到我的声音,挽了挽袖子,满不在乎地说道“看你睡得正香,没忍叫你。”
“都什么时辰了?!难道你要我错过你这么重要的日子吗。”我尖声责备他,指着旁边的宫女说道“快点,衣服!”
“阿娇,不急,还有些时辰,足够你穿衣的。”刘彻轻声安抚着我。
侍女手捧托盘,低头到我面前。
我看了一眼托盘上的衣服,主色红黑,与刘彻身上那套衣服的颜色完全一致,凤凰盘旋,似羽化而登仙,我瞪大双眸,木讷地看着刘彻“这……是不是错了”
“阿娇,我要你做我的皇后。”
什么?!
我趔趄地往后退了两步,一时之间难以消化这个晴天霹雳,又惊又恐地望着他。
刘彻往前迈步,双手环绕上我的腰,将我的身子拉的紧贴他的身体,宠溺地笑道,“傻了吗?”
“是傻了。”我眨了眨眼睛,刘彻认真地凝视着我,我别开头,开口道“我不想当皇后。”
刘彻愣怔了一下,似乎想不到我是这样的反应。
我抬手想要推开他,刘彻一把将我拽了回去,拧紧眉头,压低声音质问我“为什么?”
眼中温情淡去,此时却是一股逼人气势,令我不寒而栗。
他紧紧搂着我的腰身,我仰头抬起下巴,蹙眉嗔怒他“放手,这个姿势我不舒服。”
他的手劲松了松,脸上的情绪却未曾改变丝毫,说道“阿娇,你是不是想离开我?”
我一愣,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刘彻不悦地吼斥我“回答我。”
“啊!——痛——”我呲牙咧嘴地呼叫,我刚还在得意忘形地大笑,此时刘彻已经捏住了我张狂的下巴,我敛住笑声,“我在笑你傻啊,我都嫁给你了,离开还能去哪儿。”
“哧”刘彻忽然笑了,乌黑的眸子又光亮起来。
我叹息,横眉相向“下次不许再动粗。”
“好好好。”刘彻抬手发誓一般,“历来只有阿娇动粗的份,哪轮的着我。”
我抿嘴偷笑,“这倒差不多。”
刘彻握了握的手,透着坚定,“阿娇,我知道你从小便受皇祖母、父皇和姑母的宠爱,荣光地位是这大汉任何一女子都无法匹及的,自然皇后之位于你而言无所谓,但是你已经嫁给我了,自我登基之日起,你便顺理成章当为皇后。”
“刘彻,我真的不想当皇后,以后,以后你会娶进宫很多女人,我不想和他们一样,为这宫中的头衔所束缚,我只想在你身后,就像你说的金屋藏娇,让我只做你的妻子,可以吗?”
“你是我的妻子,不管现在还是以后,你都会是我唯一的妻子,正因如此,我才要你当这个皇后,我不愿委屈你,只有皇后,才为天下所有人认可为是天子的发妻,我要你名正言顺地待在我身边。”
只有皇后,才是天子的妻子。
刘彻……
他给我的承诺,他的心意,我怎忍心再去蹂躏。
我拿起托盘上的龙冕,踮脚为他戴上。
“你答应我了?”
“嗯。”我轻声回答。
刘彻颇为高兴,竟一把抱起我,朗声大笑,在原地转了几圈。
我尴尬不已,连连拍打他,面红耳赤地抗议“还有别人在!”
“怕什么。”刘彻毫不在乎地说了一句。
“站好了,让我看看。”我吩咐道,便往后退了两步,打量了一瞬,龙袍上十二纹章俱全,日月星辰,龙凤山火藻,粉米戳斧宗彝,龙冕上垂挂十二旒龙珠,大小相同,如同珠帘,隔绝了帘后刘彻的神情,威严尊贵,若不是我自小和刘彻一起长大,此时此刻,我是真的要畏惧他的龙威,我举起大拇指,啧啧称赞道“这个样子,莫要让别的女子看到。”
“为什么?”刘彻不明所以。
我白了他一眼,扭身走进内室里梳洗。
刘彻拿过侍女手里的梳子,生疏地为我疏离着凌乱的发丝。
我透过铜镜,笑嘻嘻问道“你会吗?”
“不会。”刘彻如实回答我。
我“噗嗤”笑出声,道“堂堂天子为我这小女子梳头发,真是有失身份。”
“那又何妨,在你面前,我哪算什么天子。”
我和刘彻一言一语地说着,与所有新婚燕尔的新人无一不同。
我抓住他的手,“让她赶紧帮我梳好,不然一会儿来不及了。”
“你若想梳,等回来我拆了你再帮也可以的。”我怕他不答应,忙补充了一句。
刘彻松开手,坐到一旁,静静地看着我。
盘发,更衣,我如傀儡一样,被宫女摆弄着。
“陛下,龙舆已备好。”屏风外,太监低声回禀着。
刘彻毫不避讳地拉住我的双手,朝外走去。
我虽然已是刘彻明媒正娶的妻子,但却没有资格与他平起平坐。
未央宫前殿挤满了朝拜的文武百官。
击鼓声音隆隆震天。
我远远地看着刘彻祭天,拜地。
一步一步走上龙椅,挥开衣袖的瞬间,百官齐刷刷地跪下,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声音强而有力,震撼人心。
似乎整个天地都为之震动。
我的心,也随着漫天的鼓声,“咚”“咚”“咚”地敲打着,抑制不住的激动,膝盖一软,随着阶梯般起伏的人群一同跪了下去。
激动,兴奋,似乎都难以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情。
手莫名其妙地颤抖,眼眶中也涌满了泪水。
我甚至忘了起身,直到身边的小太监小声提醒道,我才恢复意识。
我躲在未央宫殿的后面,这个角度能很好地看清殿上的每一个人,却不会被看到。
文官为首的是丞相卫绾,早先做过一阵子刘彻的老师,后来升职为御史大夫,又在前任丞相刘舍免职后,顶替了丞相的位子,我之所以很清楚他,着实因为刘彻很是敬重这位老师。
武官为首的则是飞将军李广,老当益壮,是我唯一能想到且极为恰当的词来形容他。头发斑白,却依然昂然而立。李家一门武将,忠心耿耿,为大汉立下了汗马功劳。而后会有其孙李陵投降匈奴,李敢被霍去病射杀……我摇了摇头,我这是在想什么,那都是几年之后的事情了吧,现在霍去病保不准还是个襁褓中的娃娃呢……
“翁主……!”
心雅几分激动的叫喊,我从思绪中回过神儿来,痴傻地望着她。
“不对,现在奴婢应该唤小姐为皇后了,皇上下的第三道诏书便是封小姐为皇后。”
我见她眉飞色舞,以为是发生了多大的事情,感情原来是这件事啊,刘彻早上已经提前知会我,我自然也没有多大惊讶,平平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是多么可喜可贺的大事?翁主……就嗯了一声?”心雅见我这个反应,满脸无奈和一副你是不是脑子坏掉的眼神瞅着我。
“那还怎样?”我笑了笑,继续没心没肺地掖着脖子往殿上瞧。
心雅哭笑不得,“算了,我家主子是天塌下来,也不慌不忙不骄不躁的。”
我默不作声,也算是认可了她的话。
“那估计奴婢说,陛下封长公主为窦太主,小姐更不会有多大反应吧。”
“你说什么?”我惊了一下,急急问道。
心雅不解我的慌张,依然老实重复了一遍“陛下封了长公主是窦太主。”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虽然懂这个道理,但树大难免招风,我已然是皇后,如今母亲又被封为太主,只恐怕日后,有心人借此鼓动刘彻,铲除外戚。
不。
我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我要相信他。
相信他只是单纯地想要对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