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繁华的小镇,街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著名的怡红院前,花红柳绿,吴侬软语,纸醉金迷,一曲靡靡之音幽幽传来: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是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琴声哀婉,嗓音凄切,令人无端生出无限感慨和悲怜。云阳坐在对面的茶铺,支着下巴听了半晌,直到小二过来推他:“喂,客观,你都做了半个时辰了,到底喝不喝茶呀?”云阳啊了一声,这才回过神,随口道来一壶,眼角不由瞥向怡红院门口那些莺莺燕燕。云阳虽不近女色,但对这些被逼卖身的女子却是颇为同情。
忽然一个黄袍道士出现在眼前,大嗓门喊着:“小二,来壶好酒!一盘凤爪!”说着大大咧咧坐在云阳旁边桌上,还翘起一条腿支在另一个椅子上。
小二旋风般跑过来:“客观,您瞧清楚了,我们这里是茶楼,不是酒楼,对不住了!”道士一愣,摸摸头顶束起的抓髻,“是么?”小二肯定点点头:“您要是喝茶我给您上,您要是喝酒可以到对面去……”道士顺着他手指看了看怡红院,正想发作,猛然发现邻座的云阳,顿时眸中精光一亮,刷地窜到云阳对面,把后者吓一大跳。
“你。”云阳定睛一瞧,这老道好生面熟,却一时想不起,“你,你……”
“什么你呀我的,忘了吧,我是吕半仙呀!”
“啊呀!”云阳噌地站起来。吕半仙晃着脑袋:“想起来了吧?”“没有!!”吕半仙顿时噎口气,只好循循善诱:“蓬莱玄道观……万古长春……云阳书生……”
“啊呀!”云阳又是一叫。吕半仙斜着眼看他:“你不会失忆吧?”云阳给了他一拳头:“玄道观的那个假神仙?”吕半仙好心提醒:“吕!”
“驴半仙嘛!”云阳大叫。吕半仙脸色变了变,还是忍下口气,大度地说:“是我啦,哈哈哈,真巧,在妓院门口碰面!”
云阳连连点头:“是呀是呀!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哦,我知道了,你在这里开了个分观!”
吕半仙尴尬笑笑,云阳却已喊过小二,吩咐加菜。
当年云阳游历时,曾到过蓬莱玄道观,那时吕半仙刚当上住持,大规模装修道观,知道云阳是个书法家,遂请他给提个字。云阳一直住了大半个月,把蓬莱的美景欣赏完了,这才返回。走时两人犹依依不舍,就差抱头痛哭了。后来交通不便,几封书信都没联系上,一晃几年,未料到竟在此相遇。
云阳是赶考,路经此地。吕半仙之所以在此,说起来丢人,那天被凤无夜用法力送出,本来可以平安抵达蓬莱,孰料经过方寸山时,被修真者的法力击落。后来发现是四个老头,自称什么方寸四仙。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吕半仙已然是半仙,现在被另外的四仙击落,恼怒可想而知,索性赖在方寸山发飙了三天三夜,最后四个老头理亏,承诺合力将他送到蓬莱。不知是有心还是法术欠缺,吕半仙飞了没多远就坠机了,地点就是这个小镇。
开始几天还能化个缘,后来来了一群和尚,把他胖揍一顿,理由是抢了他们市场。往后几天只能饿肚子,这不昨天好不容易想了个办法,在街头摆张桌子,立竿招牌,专门为人算命测字。到今天才赚了几个铜板,过来犒劳自己一番,不想却遇见云阳。
直勾勾盯着满一桌子酒菜,半仙肚子咕噜咕噜作响,哈喇子流了一尺长。好几天没开胃了,今天可要好好撮一顿,就算死,也要死在美酒加鸡爪的海洋里。
看着他这饕餮的吃相,再看看他那脏兮兮的道袍,云阳直叹息,看来自己这位老朋友最近过得不甚愉悦,甚至可能大概混入丐帮寻求援助。
“半仙,有事问你……”
“唔,唔……”吞下手中的鸡爪,吕半仙摆摆手,“不急不急,一会儿咱哥俩好好唠哈,来,吃,吃。”说罢纤长的细指又伸向盘中。
“知道人生四大喜事么?所谓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对不对?我遇到你,大喜事啊!!我跟你说,昨天我算过,今天将有贵人驾到,没想到是你,哈哈哈!”一路上吕半仙絮絮叨叨。云阳只好提醒他:“喂,到了么?”
“到了到了!”吕半仙领着云阳到了自己摊点跟前。很简单,一张破桌子,一把破椅子,一根竹竿,上面挑着两个大字!要命!
“你,你就靠这个挣钱?”云阳吃惊问。“那怎么了?你还不知道我就靠这本事吃饭么?”吕半仙不以为然。“不是,我是说你这桌子……”
“借来的!”
“你这椅子……”
“租来的!”
“你这旗杆……”
“赊来的!”
“你这俩字……”
“我写的!”吕半仙拍着胸脯。
云阳无话可说了,这桌子三条腿,使劲一压就倒了;椅子也是残了一条腿,用石头垫上;旗杆倒是没问题,可是旗子却是用戴孝的白布做的,不但没艺术感,那个“算命”俩字还写得潦草,乍一看像是“要命!”
“别小瞧我啊,半仙的名号不是虚的,我算命一向很准的!”吕半仙酒意涌上头,有些摇晃,脸色酡红,眼眯成一条线盯着云阳,“不信啊……不信你等着?”说着拉过一个路人。
“这位大叔啊,算个命吧,看你印堂发黑,嘴唇发紫,今天……呃,一会儿你要摔跤!”吕半仙一手拉着那路人手腕,一手掐着手指,嘴里不知念叨什么。
“你有病啊!”路人恼火,“你才摔跤呢,切!神经病!”甩开吕半仙,呸了一声,转身便走。不远处一个顽童刚吃完香蕉,顺手把皮往后一扔,正被那路人踩到,脚底一滑,“噗通!”摔了个仰八叉!
云阳惊诧看着这一幕,然后听到那路人一声嘶喊:“神仙啊!”旋风般扑回来,跪在地上给吕半仙咚咚咚三个响头。
老吕勉力压住醉意,摆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任那路人恭拜。周围的人一看有热闹可瞧,立马围拢过来。等到云阳发觉时,自己已被挤出圈外。
撇撇嘴,耸耸肩,云阳做个无奈姿势,嘀咕道:“碰巧而已,这你们都信,不信苍生信鬼神,活该倒霉!”不料旁边一个老汉听到,上下打量一下云阳,教育道:“喂,小伙子,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看你像个书生,实话告诉你,这吕半仙算命很灵的,昨天我输了一吊钱,他给我一算,说我还能赢回来,结果怎么样?我赢了一吊一呀!”老汉啧啧称叹,“以后就来算命,包赚不赔!”
四十五度角望天,云阳神情呆滞。吕半仙有多大本事他心里有数,唬弄这些乡民还行,真要遇到事,他老吕跟自己一样,跑得比兔子还快。至于说到算命,那为嘛不算算自己堂堂玄道观住持,为何沦落到算命为生?
不过,云阳又一想,让他看看自己脚上的红线如何呢?
土地庙。
经年未修,多处已然坍圮,里面瓦砾遍地,杂草丛生,蛛网密布。有几只硕大的老鼠优哉游哉闲逛,看见吕半仙进来,竟不躲避,倒像家犬一样扑过来亲热咬着裤脚。
吹掉肩上的草屑,扇开眼前的灰尘,云阳惊诧看到这一幕,忍不住问道:“半仙,你养的看家鼠?”
吕半仙一脸得意:“答对了,你看可爱吧!”
云阳不屑一顾,“切,老鼠都比你胖,你活得太失败了!”说罢自顾进去,有只老鼠好奇心起,追着咬云阳的裤管,刚咬上,云阳的右脚骤然划过一道紫光,那热情的老鼠顿时灰飞烟灭。
云阳感觉有异,回头一瞧,正发现吕半仙张大嘴巴,呆若木鸡,眼神直直盯着自己。便连他脚下的那两只老鼠也怔怔望着自己。
“怎么了?”低头四顾,没有异样。云阳转个身,除了破砖烂瓦,也没什么奇异之处。“喂,看什么呢?”云阳往前走几步。吕半仙急忙后退,一伸手阻住:“停!你别过来!”云阳茫然望向他,却听得“吱吱吱”几声,吕半仙脚底那两只老鼠掉头往殿外奔去,只恨自己太胖,连滚带爬,霎时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