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有限的经验里,女人分两种,一种是天生漂亮的,这样的女人大可素面朝天,最多略施粉黛,而且随便穿什么都有那么一种特别的韵味,但遗憾的是,这样的女人是一种稀缺资源,而且可遇不可求。几千年的历史,看来四大美人是算这个系列的,唯有美者留其名嘛。另外一种女人,是天生并不漂亮,却能凭着自身的努力打造自己,从而成就一代美名,张爱玲大概应该是这样一类人。
以东方人的审美眼光来看,张爱玲除了算是名门之后,的确算不上美人,看她年轻时的照片,中华民国三十三年她的第一本散文集《流言》上,她在书内留下了几帧她的真人秀,其中一张一袭短发,眼睛右望,饱经沧桑的样子,样子有点苍老,须知那时她还不到25岁,另外一张站着的半身照更是难以卒睹,何谈其美。倒是此书的封面上,她自己亲手勾勒的一幅自画像,却是天趣自成,饶有意思,这说明张爱玲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不过上天真是公平得很,没有能给她一个足以姣好的容颜,却给了她一枝天才的笔,这枝笔让她不但成为她那个时代的文学的一个象征,而且过了几十年后,还能不断地掀起波澜,钩沉者有之,诠释者有之,乃至迷恋者有之,不亦乐乎,比如去年新发现《同学少年都不贱》,今年在其谢世十年之际,又新发现了《沉香》,总之,有关张爱玲的一切花花朵朵,都会引起读者的顾盼。
我不知道这种热闹是不是她本人所喜欢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她是上个世纪最寂寞,也最耐得住寂寞的女作家之一,这种寂寞你可以说是她的天性使然,也可以说是她的天才造成的,一种如入无人之境的怅然,我更愿意相信是后者。想想看,一个内心热闹的人,一个纠结于内心不离不弃的人,如果她还在意自已有个热闹的现世,那该是何其卑俗的结局。张爱玲曾说:“然而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应当是快乐的,但不见得就快乐,也不见得她去追求那种俗世的快乐。否则,她又何必晚年在洛杉矶二十余年闭门不出,要知道,在那里,能够亲睹她一面的人屈指可数。不到三十岁,她就写出了一生当中最好的作品,《金锁记》《倾城之恋》和《沉香屑》,而每一篇都让我们读到它的人陷入一片死寂和荒凉当中。奇怪的是,倒是她的那些不经意间写出的散文,读起来更为轻松一些,姑姑语录、炎樱语录、更衣记什么的,为我们展现了张爱玲作为金枝玉叶的另一面的画像,这些第一人称的作品,让张始料未及的是,现在成了研究她的第一手鲜活的资料。
寂寞的张爱玲,有着女人特有的聪明,她是现代文学史上少有的见好就收的女作家之一,从这一方面来说,还是耐得住苍凉的底子成就了她,不像现在小说和电视剧,第一集火爆以后,马上就会趁热打铁来它第二集、第三集,直到倒坏人们的胃口为止。所以说,“张迷”不是张造成的,而是这个浮躁的时代促成的,细数起来,当代文坛,还有几个像张那样洁身自好、敬惜字纸的作家?更别提什么木子美、芙蓉姐姐这样的惟恐天下人不知的宝物了。世上物,正因为稀罕,所以美,所以珍贵,所以有人迷,宋版书少而又少,所以一页就是几两黄金的价格,清版的就会大打折扣,说到人,也总还是一样,所以我说有“张迷”们是可以原谅的,尽管也许违忤了张爱玲的初衷。
而见好就收,其实也不是坐以待毙,无所作为,比如她还写写剧本什么的,不过多半是为了生存的缘故了,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五详红楼梦”,是用了她十年心血的,所谓的“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说的就是她对红楼的着迷,着迷而成魇,已经是超级红迷了。看她对红楼梦的直觉研判,一定会让许多喜欢红楼梦的读者觉得过瘾,她敢爱敢说,对喜欢的就说我爱你,对恨的就说天厌之,独辟一条解读红楼的新路来,比如对后四十回,她就毫不遮掩地厌,必欲灭之而后快,和她的真性情一脉相承。
所以话说回来,连她自已也有意乱神迷之时,如果还不允许现在的一些痴男女去迷她,那真是很不公平的嘛,虽然我算不上“张迷”,但我还是觉得,被“张迷”,起码她还是一个有趣之人,张潮就说过人无癖则无趣,至当之论。说到“五详红楼梦”,张爱玲明言,“在已经去日无多的时候,十年的功夫就这样掼了下去,不能不说是豪举”,说这话的时候,她才五十六岁,就声称去日无多,的确说得有点残酷,仿佛如王静安那样的,有经此世变,但求速死的意味,要知道,她写完这些话以后,还整整活了十八年呀。而在她死后十年的今天,已是九秩高龄的红学大学周汝昌老夫子,还不甘寂寞,宣称今年将出版九本红学新书,两相对照,张爱玲小姐真真是寂寞得有些灿烂了。
斯世独聒噪,斯人独寂寞,话本不必多,只这两句就足了。
(2005年10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