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余致素给薛定兵发去短信:同意离婚。
这几天的时间里她从未见过薛定兵,连本地的电视新闻上都不曾见到。出差了?不知道,薛定兵没有回复她。她突然心有点慌起来。她给父亲打去电话,她说,爸,你这一阵跟定兵有联系吗?父亲很慌,连声说没有没有,我没有跟他联系。电话猛地扣下了。过一会又打过来,小声问,素,你是在家里?余致素说,是。父亲问,你没事吧?余致素说,我有什么事?父亲说,你也要小心一点。余致素说,我小心什么?父亲便把电话重新放下。
一会儿手机短信响起,拿起一看,是大哥发来的:定兵出事了。
好一阵余致素脑子是空白的。她慢慢在沙发上坐下,外面还是雨,细密的雨柔软地打在榕树上,所有的叶子都滋润饱满得如同一个浴中的少女。《天下姐妹》杂志社不要求坐班,稿子可以通过网络传来传去,她几乎一星期都不会去一趟,不去单位,她要去的只是那些购衣购鞋的奢华场所,不见得都要买,但看一看它们,它们从来那么流光溢彩,彬彬有礼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植物,她流连其间,没有社交,没有朋友。薛定兵出事了,被纪委“双规”,连远在青山县城的父亲他们都知道了,她却不知道。
生活真有幽默感,薛定兵用了十三年的时间要求离婚,她不愿意,等到她愿意时,却已经迟了。
不过也难说,两年前薛定兵就曾被检察院叫去过,但很快就出来了。没事,我哪有什么事?他曾乐呵呵地跟别人说起。这一次呢?也许仍然没事,没事就离婚。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了,事态非常恶劣,薛定兵确实跟贺俭光搅在一起,贺俭光成了他钱包,作为代价他得在贺俭光遇山时去开路、遇水时去搭桥,现在路崩了桥塌了,他们一起坠下深渊。检察院的人到家里两次,该找该查都翻过一遍,包括那本写有很多“正”字的笔记本。检察院的人问这是什么?余致素答:薛定兵提出离婚的次数。那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再说什么。
一连几天余致素都没怎么睡好,但每次出门,她还是都化了淡妆。人在某种惯性里呆久了,就是自己也无法接受另一种面目,十几年来她天天都有精致的妆容,没有化妆,她已经无法跨出家门一步。而且,别人的眼光这些日子总要在她脸上多停留几秒钟,她不愿让人看到萎败的眉眼。外面消息很多,仿佛全市人民都被娱乐了,很兴奋,蜚长流短,奔走相告。糟糕的是,她的父亲以及哥哥姐姐们都逐一卷进旋涡,没有一个逃脱干系。她在薛定兵的旗下,但没有轻举妄动,而他们在她的旗下,却越过她,一次次擅自伸长手。居然一个个胃口都那么大!而薛定兵,与她隔山隔水,却与她的娘家人一次次利益与共,她的父亲,她的哥哥,竟踊跃成了薛定兵掠财的秘密中转站之一。
她和李荔枝又坐进那家私房菜馆里,这一次是李荔枝约她。李荔枝说,我也刚知道。余致素点点头,她跟李荔枝的身份还是有差别的,李荔枝只是前妻,而她无论怎么撇,都无法撇得清关系了。李荔枝叹口气,没想到数目那么大,她说,这两个人真是疯了。余致素还是点头,确实疯了,一个人哪需要那么多钱?就是当饭吃也吃撑了啊。
还是柳静最好,李荔枝说,柳静老老实实在中学当老师,唐必仁不跟她离婚,也平平安安不出事,这么大年纪了,居然还能提拨,你听说了吗?
余致素摇头。她跟李荔枝不一样,李荔枝在医院里可以听到各路消息,她却不能。
李荔枝说,唐必仁提到市工商局当局长哩。你看看,从体育局到工商局,从副局长变局长,跨度有多大!都已经公示了。
余致素没有应。各自有命吧,二十多年前她和李荔枝、柳静有着多么迥异的生活状态,斗转星移后,谁料到现在竟与李荔相似,甚至不如,而柳静,则仿佛被人托起来,已经高高居于安逸宁静的生活之上了。
李荔枝看看左右,把一封信扣在手掌里悄然塞过来。中午收到的,她说,加急信,撕开来里头还套有一个信封,是给你的。有一张条纸给我,周丹的,说她不是姐姐,是前妻。是真的?
余致素要撕开信封,被李荔枝拦住了。李荔枝说,周丹交代,要你私下看。她说怕信直接寄给你中途会被拦截,你收不到,所以寄我转。她真的就是……前妻?
余致素还是点头。这事到现在已经没有再瞒谁的必要了。
李荔枝噢了一声,她说,大家都在说,薛市长钱都是贪给前妻的呀,就是她?顿一下,她似稍有犹豫,打量着余致素,发现余致素也看着她,急着要往下听。噢,现在各种说法很乱,不知真假。都说这个前妻是他们家的恩人。薛市长以前名字叫童军,确实是本市的人,十七岁那年被他父亲接到江西去了。他父亲不在江西工作,到江西周丹家所在的那个村子只是要自杀,结果被周丹父母救下了,之后一直住在周家,这就欠下周家的情。后来薛市长要跟周丹离婚,两人订了协议,就是以后薛市长必须保证周丹过一辈子好生活,衣食无忧,尽情享受。你不知道?
余致素喉咙里咕噜着,却说不出话来。多么可怕, 她确实不知道。如果所说不虚,周丹在薛定兵面前的所有霸道便都可以理解了。一方有恩情,一方有亏欠,这两个人其实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成为夫妻的,却又无法永远勉强下去。然后一方离去,离去就欠下更多的亏疚。余致素站起来,她现在急着想知道周丹在给她的信中都说了什么。马上就撕开来看也不是不可以,但她心里隐隐有了预感,她相信一定还有隐情,所以她也想避开李荔枝。
李荔枝跟着往外走。她们点的菜还没上来,余致素匆匆对站在柜台后面的店长扬扬手说,先走了。走到门外,李荔枝说,听说薛市长的父亲这几天天天去检察院闹,一直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说都是他害的。有空你劝劝老人,我觉得这么做没用的,救不了谁,你说呢?
我没见过他父亲。余致素说了一句实话。
李荔枝显然没想到,很吃惊,直直地看过来。余致素没打算解释,她上了自己的车,发动了,往家里开去。裤袋那里烫得针刺般发疼,周丹的信就放在裤袋里。纵然余致素对周丹有过一万次想象,她都没有想到“恩人”这个层面上。是的,周丹在信里说自己父母确实救过薛定兵的父亲,然后还一直照顾他们父子,供薛定兵读书上学。信很长,密密麻麻写了七页纸。周丹急着为自己所做的开脱是,薛定兵一直没跟她说钱是怎么来的,她以为是正当赚的,所以花得理所当然,并且越花手脚越大,没想到薛定兵竟是受贿所得。
周丹不是向余致素忏悔,她的字里行间其实都是埋怨:这么多年余致素不该拖着不离婚,结果害了薛定兵。如果能早离,薛定兵就可以早点和自己父亲生活在一起,而他父亲肯定可以在一旁不断提醒他规劝他,一有苗头就能让事情立即得到扼制与扭转,不至于往深渊里滑这么深这么惨。
你们当年根本就不该结婚,周丹说。薛定兵父亲一看到你的照片和名字,就让我打电话阻拦,薛定兵那时能听我们的话就没事了,可他瞻前顾后,觉得婚礼请柬已经发出,担心有坏影响,结果影响更坏,坏了自己的一生。你知道他父亲的名字吗?他父亲叫童世林。
余致素觉得后脑勺那里被人狠狠猛击一下,手一松,信往下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