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那年,她迎来了第一次赴省里参加青少年体操赛的机会。
那个人从上海体育学院下放到青山县后,县少体校体操队凡参加省市比赛,都不再空手而归了,名次一次比一次靠前。县里领导因此拨了款,重新为男女队员置办运动服。女队每个人发了三套服装,一套比赛用,两套训练用。比赛用服很大众化,几乎所有队都一样,针织面料,连身套头,上面长袖下面三角裤,酒红色的,黄色装饰性滚边,胸前印着青山县少体校的字样。而训练用服则是那个人自己设计的,上下身分开,上面是蓝色针织短袖,下面是银杏灰卡叽短裤,裤管很大,偏大了,但是所有的队员刚开始都没有发现这个问题。即将到来的比赛令她们兴奋,可以因此出门,去一趟城里,见很多高楼和汽车。
事情在临赴赛的前十天爆发了。
比赛分甲乙丙丁组,少年甲组年龄规定在十一岁至十二岁之间,包括她在内,甲组有队员七人,却只能有五人上场参加团体赛。肯定有人技术与经验在她之上,毕竟她练的时间最短,但那个人还是把她列入团体名单中了,理由不多,晨训时他傲慢地站在队伍的前面,脸绑着,下巴昂起,手抬起,手掌仿佛只是挂在胳膊间的一只瓜,就那么连着摆动几下。你们谁的动作能比她做得更优美更有味道?呃,谁?不知是他的动作还是语气,总之他伤到人了。当天就有一封匿名信到了少体校领导手中,内容直指她,说她训练时不穿内裤。
确实没有穿,少体校领导一把她叫去问,她就承认了。为什么不穿?是那个人叮嘱她不要穿的。她以为他叮嘱了每一个人,如同她曾听到男队教练让每个男队员无论训练还是比赛,都必须穿起一条特制的窄得几乎没有任何空隙的布质小三角裤一样。
真的没穿?这句话好像是校长问出来的。
当时她是从体操馆里直接被叫到校长办公室的,正穿着挺括的裤管大大的卡叽训练裤。
校长旁边的一个人就说,是不是经常要做燕式平衡啊?
她点头。燕式平衡是自由体操的规定动作,那个人说过,平衡感也是体操的基本功。
来,你做一个。
她没有生疑,以为是校领导要检测她的水平与能力,以便最后确实是否入选团体赛。她把双臂张开,身子前俯,左腿撑地,右腿后扬,扬得很高。动作很规范,她钉在那里,像一只真正展翅高飞的燕子。
在场的人有四五个吧,全是男的,他们一下子都从眼前消失了,转到她后面,站到张开的翅膀和高翘的尾巴后。没有声响,静了很久,然后才有一阵强忍住的小笑断断续续传来。她有点慌,不知自己这个动作哪里做不好。那个人确实常要她做这个动作,其实全队都做,大家站成一排,往同一方向俯下身子翘起腿,而他也总是站在后面,久久站着。
校长问,你不知道这样会被人看到什么?
她摇头。看到什么?她问。
没有人答。他们脸上都起了一层古怪的神情,看着她,又互相看。
校长说,好了,你可以走了——噢,以后训练时,记住里头要穿上三角裤,否则……会被看到的。明白了吗?
她其实一点都不明白,但她懵懂地点点头,然后如释重负地往外走,刚走出门,里面就一阵大笑,是那种憋坏了后一下子往外喷涌的笑。笑让她心更慌了。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
她从校长办公室回来不久,就看到那个人也被校长叫去了。然后整座少体校、整个县城就成了一锅沸水,她被放入锅里,上下翻滚着。“流氓”这个词的意思她终于知道了,而这个词竟跟她紧密相连。
那个人那天随着校长离开后,就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其实他早已结婚,妻子在城里,育有一男一女。有消息说,妻子很快跟他离婚,然后妻子带着女儿消失了。而他,很快也不见踪影,传说到国外生活了,儿子判给他,跟着他一起去。原来到国外的不是他和儿子,是他的妻子和女儿,而他只是远走江西一个偏僻小村庄,在那里改了名换了姓。余致素忘记他了吗?一天都没有。这么多年过去,那个人鬼影般一直嵌在她的生活里,她已经记不清他的眉眼了,但记得他说过的很多话,以及他的体格、他的动作、他的某个神情。
她也记得他的名字。他就叫童世林。
周丹在信里说,阿兵父子在我们家住几年,彼此比真正的亲人还亲,这种感情你根本无法理解。结婚是两家大人的意思,阿兵却不能接受我成为妻子,在床上老是觉得是跟自己姐姐做爱,十有九次是失败的,所以只好离婚。可是他为什么偏偏找上你?想想看,你这样的儿媳妇老人怎么接受?他不让阿兵跟你结婚,婚还是结了,然后他催阿兵跟你离婚,可是阿兵怕甜汁出事一直优柔寡断。十三年前,老人大病过一场,病之后就被阿兵从江西接回来了。阿兵那时下决心跟你离婚,是为了把父亲接进家门,可是接得进去吗?你不离去,老人怎么能进?以前的老房子早就卖掉了,他跟你们在同一座城市,却只能另购一套小房子独居。他妻子不原谅他,离婚后就出国,出国第二年就病死了,所以他的女儿就更不原谅他。他只剩薛定兵一个儿子,可这个儿子却被你死死占住,你拖苦了每一个人。
周丹这时候的形象非常奇怪,竟像个道德审判者,可是她哪里有这个资格?她不过是一个前妻,一个特殊的前妻。
电话响了,是李荔枝打来的。李荔枝说,柳静让我转告你,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们。没关系的,只要我们能做到的。
余致素说,谢谢。
没事吧,那封信?
没事。
都说什么了?
说……一个往事。
放下电话时余致素眼前还是虚的,整个世界似乎都蒙上一层玻璃纸。她把信折起,举到胸前,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下撕,然后再对折,再撕。那些纸越过重洋,从浩瀚海水环绕的澳洲千里迢迢抵达她手中,在薛定兵的前妻与现妻之间完成了自己一生的使命。真相能够安慰人吗?不能。况且她也清楚,被薛定兵放纵喂养得已经习惯养尊处优的周丹,也根本没打算安抚她。周丹肯定会继续对甜汁好,这一点无须怀疑,仅仅因为甜汁是薛定兵的女儿。周家与薛家奇怪的关系还会一直往下延续,但这都与余致素无关。这封信周丹本来完全可以不写,但在信末,周丹做了说明,是薛定兵特地交代过的,说自己哪天要是出事了,无论如何都必须把事情原委告诉余致素,让余致素知道所有的一切背后隐藏着什么,知道他也是无奈的,不是故意要那样做。
知道了有什么用呢?希望她不要加入揭发他的行列中去?希望她原谅?
她不会有任何揭发行径,事实上她也没什么可揭可发,因为她不懂。
她也不原谅。不原谅那个人。不原谅校长里室的那些人。不原谅薛定兵。
事实上就是她愿意原谅,一切也都无济于事了。
这个城市显然已经不再属于薛定兵,判决还没出来,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有在这块土地上自由行走的机会了,而贺俭光也不会有好日子过。薛定兵收的其实不仅是贺俭光的钱,他收上瘾了,或者只是有了惯性,多方来朝他都统统笑纳。他们间的纠葛缺乏新意,到处都在重复类似的情节,余致素叹口气,她甚至连打听一下的兴趣都没有啊。偶尔报纸或者电视上会出现有关市工商局局长唐必仁的报道,他也开始入暮了,头发稀疏,眼袋浮肿。时光带走了一切,一切都不可能再重来。
那个阴郁的周末余致素向城北一个小区走去。倒春寒,天很冷,她穿得很多,厚厚的羽绒衣将她团团包裹住,连帽子也紧紧扣上了,从头顶到脖子根,一条大围巾再从脸上搭过,整个人就只剩一双眼睛黑竣竣地裸露在外。离开家之前,她站在全身镜前,张开双臂,身子前俯,头仰起,左腿撑地,右腿后扬。燕式平衡,这个动作已经有整整四十年没有做过了,重新再做,已经没法做好,腿和腰都僵硬了,但姿势不难看,仍然漾出特殊的韵味,像一束干掉的花朵,虽艰涩,却依然有余韵袅袅弥散。十一岁以前,她的脖子、腰身、脚弓,她的举手投足都被细细锤打过,锤打了三年多。他说过,女人练了体操,注定就不一样了,骨骼和肌肉一辈子都会替你说话。肢体也有自己的语言。
城北芙蓉小区七号楼一0五,这是周丹留在那封信上的一个地址。
没别的意思,余致素只是想去看看,那个人,那个童世林,是不是真的如周丹所说,独自住在那里,老了,快走不动了,满头白发,一口假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