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八次道体窥探,子休,你的灵息…”
坐在条案对面的老先生捏着一只陈旧的羊毫,右手在厚重的册子上稳稳当当地写着小楷,左手指尖小男童的手腕中滑出,捋着下托的灰白胡须。
徐子休圆睁杏眼,如扑粉般白皙的小脸上写满了紧张,攥紧了镌刻好几道剑伤的小拳。
“灵息,全无。”
遒劲有力的小楷又一次宣告小男孩修道路的梦想搁浅了。
“嘿嘿,意料之中。”
徐子休抓了抓后脑勺,小马尾黝黑亮丽,俏皮如兔尾。
“小休啊小休,体无道体,此生休矣。”
另一旁略高徐子休一头的年长少年摇头晃脑,像极了在吟诗作对。
“师兄啊师兄,虽有道体,难长进矣。”
徐子休身子一滚,伏在门扉后用同样的语调调笑着,声音年轻如朝花,不带遗憾。
“嘻嘻,敢捉弄师兄,稍留步,师兄今天指教指教你。”
少年郎撒腿就跑,脚步里都是欢快。
“童老先生,多谢啦。”
门外的一阵春风带着逐渐远去的声音吹进精舍里,穿着灰色衣袍的老人眯着浑浊的双眼,将洗净的羊毫挂在笔挂上,书册上记录密密麻麻却字迹工整清晰。
老人扶着案几缓缓站起,在旁边三层高的木架里抽出一本同样厚重的书册。
书桌上躺着一枚单片眼镜,被老人戴上后工作于孜孜不倦地翻动书册之中,顺带一提,那枚乃是别域的良品,跟着商队贩运到这个南华精舍之中。
“小休已年满七岁,过往的七百。。七百五十八次道体窥探都无一例外,没有探测一丝灵息…恐怕当年把他捡回来,终究还是苦了他…”
“同侪辈都已经凝练出道体雏形了,只有他还毫无起色,说是毫无道根,也是不免的了。”
响亮的话音刚落,一个中年人跨过门槛,大踏步走进精舍中。
“掌门师兄。”老年人微微一笑,挤出满脸皱褶。
“童师弟,你这一声师兄,倒是让我窘迫得紧了,若不是当年那件事,你也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中年人衣着素色,身材健硕,脸上容光异彩,威风堂堂,现在被一个年老的师弟喊着师兄,加上某年往事,让素来镇静的他也有点过意不去。
“当年的事,就不提了。”老人面色平淡,想站起身来,中年人抢上一步扶着他。
老年人咧了一下嘴角,任他扶着,望着面外说道:“师兄这一趟来肯定不只是来看望多年前的老师弟而已吧?可是为了明年的门中比试吗?”
“正是。师弟你知道,门中比试历年来都是由别的师弟安排妥帖,我也不用多加过问,但今年师哥不得不来打扰你了。”中年人压低了声音,老人花白的头发用发冠好好地束着,师弟的打扮还是如当年那样。
“明年的比试…难道事关乎应天书院的入院举荐吗?”老人平静的眼波微微一颤,如此天赐的良机,那个少年可能这一辈子都要与之插肩而过了。
“我与诸位师弟都商量过了,下次比试的前三名由我南华书院举荐去应天书院,不知道童师弟你觉得如何,毕竟你也是我南华书院中唯一一个去过应天书院的人了。”中年人语气里略带欣羡,虽然如今师弟遭逢不幸,但当年的他也是耀眼无比。
“当年的事了…门中之事,师兄何必过问我一个废人呢…只是我有一个请求,掌门师兄。”
“…师弟,不妨直说。”中年人脸色微微一变,心中只有一丝隐隐的痛楚。
“…但请师兄,给子休找一户好人家。”
中年人叹了一口气,把一个毫无天赋的人留在才人辈出的南华学院里,只不过是一种惩罚。
南华学院,曹州有名的修道学院,私下里被曹州修道者称作道途漏斗,每年以强大财力和势力四处招收有潜力激发出道体的孩提。南华学院历来是才人辈出,修有所成的修道者们学成后都会加入地方大势力的麾下,享有高官厚禄,更有极少数的佼佼者能进入整个天域的最高学院,应天学院。但每年南华学院的淘汰机制也极其残酷,年过八岁的孩提若是被判定没有激发道体的潜质,则会被遣送回原属地。每年都会有大部分没有资质的孩提被遣返,因被南华学院所弃难再考取别的书院。更有一部分孩子因家属搬迁或是亲人已故等原因沦为孤儿,落入草寇,下场凄凉。所以南华学院也被一部分修道者唾弃,尽管天域大部分学院的做法都是大同小异,见怪不怪了。
地方的小学院被夹在各方势力之中,想要保持威严并且获得源源不断地补助,只有建立起严厉的筛选制度,庸碌无为的学院不仅招收不到合格的导师更会因为实力单薄而面临被解散吞并的下场。在这漫天域里若想要屹立于一方成为一方巨擘,或者说,想要生存,就要有过硬的实力。
“师弟所言,但莫不从,我希望师弟能出任此次文试的考官,事关重大,否则为兄也不会打扰师弟清修。”中年人松开扶着老人的手,扶手踱到门边,他明白师弟自从道体消散后便潜心修道,独守书阁,可以说是立志读尽人间书那般执着。年轻时他便对道途领悟颇深,道途可谓一马平川,如今他身兼南华书院弟子道根探测一职,也就是作为南华书院的一把密不透风的筛子存在,其心更如磐石滴水不穿,让他来负责比试的文试只会是锦上添花。
“谨遵掌门指令。”老人轻轻作揖,犹如老年间中的老臣。
他眼眸子灰淡如常,深处却如有一只飞鸟惊起,涟漪四散。
中年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形体滞留在原地一刻,便再也不回头地踏步走了。
演武堂中。
兵戈声交错迭起,听上去若有火光激射、银光飞溅般激烈。只见擂台上矮一头的少年持剑猛攻,劈刺点撩势若潮水,嬉笑不断,手中长剑兼有半人长度,在他手中却如一片长细柳叶般轻盈灵越。另一头的少年额角冒汗,面色无奈,手中长剑蒙着一层灰蒙蒙的薄光,显然是外放的灵息附着在剑身以加强剑的强度。
“小师兄看我的三花聚顶!”
说罢少年如飞鹤一跃他头上,足尖朝天以剑圈起圆花,手腕快速抖画之间似有三朵剑花凝于其剑间,如清流击石,澈澈水花。
“师弟不礼让师兄,那我也不必学孔融啦。”
凝灵息于剑身,一扫而出,乳白色月牙迎着剑飞出,真如泄洪之荒兽,其强悍之势硬生生横扫了在头顶上准备落剑一击的徐子休。
“哎哟…”
被击飞的徐子休面朝地落下,要当真如此非摔个七荤八素、血浆四溅不可,只见他单手在地上一扭,屁股重重地亲了青石地板一口。
“哎哟哎哟,小师兄不是说好了不准用灵息的吗!”小男童摸了摸屁股,如龙眼大小的杏眼里泪珠子直打转,那模样煞是可爱讨人怜悯。
“哈哈,小休这叫屁股朝地硬石落鸡式!”站在一旁的小师兄正拿着剑齿牙咧嘴。
“好啊,那你也来吃一记!”
少年挥泪灿然一笑,单手撑地甩出一记扫堂腿。
“哎!啊!”应声倒地。
铿,手中铁剑被甩出几步外,两个少年又开始追跑赶闹起来,放声笑语。
“这不是火炊室的那个小男孩么?”
铁剑甩到几个过路的身穿相同蓝色道袍的青年脚边,为首的青年面目清秀,容装端正,默不出声地看着两人打闹,南华学院中修道紧迫,少有这样的风景。把玩着手中的纸扇,青年忽然被树上叽喳的鸟儿吸引过去,风摘下一片绿叶,叶子脱绿染黄,正如自己离根百里,在这偌大的学院里浸润彷徨。
尽管自己道行在学院里高众人一筹,也没有阳光底下两个孩子快乐。
“啊,是大师兄。”
男童余光里瞥见蓝袍青年,笑得开怀,身体矫健地躲开小师兄的熊抱,小跑到青年面前。
“子休,你怎么没有努力修行,还在这里打闹呢?”
青年摸了摸男童的头,面容里满是善意。
“大师兄,童老先生说了,我还是没有天分。”
男童耸了耸肩,滑稽的模样似在逗人发笑。
青年本来笑着的脸僵了下来,他蹲了下来,在男童耳边说道:
“子休,别勉强。”
“你在剑术上的造诣,纵然敌不过修道者,也足够让你以后有一番成就。“
“是,大师兄,子休但愿如此。”
徐子休还在笑,还在笑,门牙里的暖风都是凉的。
“子洹,修道之行,勤能补拙。”
青年站起身朝跪坐在地上的少年叮嘱道,说罢便挥了挥手领路走了去。
”大师兄挺喜欢这两个孩子的啊。“
”不求上进,在南华学院只会被淘汰罢了,师兄只是在可怜他们…”
身后跟着的三四名弟子交头耳语,目光只如蜻蜓点水般洒在徐子休身上,便再也没心思去看了。
“哼,勤能补拙,勤能补拙。”
青年走后,子洹懒洋洋地躺在地上,阴阳古怪的语气宣泄着他心中的不快。
“什么大师兄啊,整个就是皮里春秋,不阴不阳,才不要你管呢。”
残红余霞如烟笼着天边半朵云,子洹叼着杂草逗子休笑,两人约定好今晚用饭后再打一架,这一次子洹保证绝不用灵息,但结果每次都被子休逼得使出了灵息。
“子休…要我说啊,南华学院没一个人比得上你的剑,那么精准,那么快…师兄是要被你折磨惨了…”喘着大气,夜色暮光下子洹看着自己多了几个窟窿的道袍,脸色萎蔫。
“师兄,到底是谁折磨谁啊…你是粗胳膊粗腿的,站着说话不腰疼,不就割破几件衣裳嘛,我细皮嫩肉的小屁股丫子真的要变两瓣了…”
徐子休一边哎哟哎哟地吸着冷气,一边揉着有些青紫色的手臂,运用寻常的剑术根本比不上灵息的强大迅捷,今晚的他如平常一样被摔得七荤八素。
夜色微凉,两人在河边的小竹林里扑捉着萤火虫,那光柔和亲切,仿佛有着暖人的温度。不知道萤火虫有没有心跳,徐子休如同一只狸猫一般手忙脚乱地追着萤火虫跑,大呼小叫地似乎要把竹林的精灵都喊醒,邀请它们到氤氲的河边为他们欢歌起舞。小师兄躺在巨石上晒着月光,银白色的涟漪在竹林里如刀光剑影般飘泊浪荡,云很高很薄,就像萤火虫一样什么都抓不到。
“抓到了。”
徐子休轻轻合拢小手,萤火虫的呼吸声一闪一闪,手掌合拢的指缝间漏出来的黄光,让徐子休有种自己正在灵息外放的感觉
那感觉真好。
但事实上。
萤火虫没有心跳。
徐子休没有灵息,也没有道体。
就像个普通人一样普通。
大师兄说的话其实都错了。
徐子休没有勉强自己,因为他七百八十五次的洗礼让他深深地明白勉强这个词真的要用在有资格勉强的人身上,徐子休早就说服自己把道体探测看成鱼虾蟹,赌博而已。
即使结局都是输。
小师兄根本做不到勤能补拙,因为他的懒和资质皆为天成,常年看着师兄们练习对抗的徐子休深深明白小师兄有直追大师兄的实力。
总而言之都是懒。
用小师兄的话说就是,谁愿意当那出头鸟啊早起的虫儿被鸟吃。
也许自己一生都是平凡人,连亲人都没有。
一笑置之,一笑置之,徐子休相信会笑的男孩子运气应该,不会太差。
但事实上真的很差啊。
“总有一天会有的吧,亲人什么的。”
“啊?”
小师兄扭着头问他。
徐子休微微一笑,正想要再撩小师兄笑点。
“子休。”
一道苍老地声音夹在竹林香里,差点就被风给掩盖过去。
“童老先生,这么晚了您怎么在这里呢?”
徐子休有些惊愕地看着灰袍老人。
“明日早,来书阁,我给你,亲自,算上一卦。”
童老人古怪的停顿让这句话的意义变得耐人寻味,躺在石头上的小师兄扶着下巴坐了起来找不到北,想说些什么但是抓着脸激动不已。徐子休有些反应不过来,但是,下一刻他记起来了。
应天学院曾经的第一卦师…号称能改运的南华童老要给自己算上一卦。
说不定,萤火虫真的有心跳。
徐子休说他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