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道法峰会结束后,童老人灰袍华鬓,提竹篓携道经返归南华山。
细雨蒙泽,雾色潋滟,一条踩得平坦的山道里静静躺着一枚竹篮。
篮子下铺着干草和软布,一把竹伞斜撑在其上,雨水呈珠状沿着伞骨边坠下,滴答滴答。
而周围环山里徜徉着淅淅沥沥和野兽低鸣,虫鸣鸟叫如竞赛,履地开花。
粉色小衣包裹着睡眼惺忪的粉雕玉琢娃娃,天然的淡薄奶香盈着老人的鼻尖缠绕,一道黄符上面遒劲的笔力书写着生辰八字,还有一枚圆润红玉。
老人半蹲下来,潺潺的水流渐渐染湿了膝下布衣,卸下竹篓,翻开了牛皮盖子,抽出了一本《搜神记》用衣袖挡着书面塞进竹篮里。
“哇…”
野山郊外响起了一声委屈的哭喊,说不定山里的母狼们直咬牙,恨不得好好怜惜一番。
摇了摇头,老人又抽出几本玩物书,如《开工天物》、《笑林广记》等老人准备带回书院给后生们解闲的书,无一例外都收到了珍珠落玉盘的控诉。
直到那一本《秋水》,这个婴儿才如初生花苞一样开怀灿笑。
老人暗暗心满,提着竹篮,撑着竹山,也不管浸湿的书和道袍,就这样绕着弯曲的山路走着,淅淅沥沥,有雀惊起。
“七年前我为你算了一卦,料知你早无道根,难凝道体。”
老人在条案堆满垂头闭目,眉发虚白如雪。
原来老先生早就给自己算过一卦。
“但还是将我留在南华,子休受先生关照,心里是极满足的了。”
徐子休轻捏着条案边框的纹饰,神色轻松,少年模样稚气淳朴。
“你无法随众人修道,可你资质上佳,于剑道一途囊萤映雪,用功之深远胜同辈。剑修对你而已可尚算信手捏来、得心应手了。”
“…弟子,弟子随门中师伯略习剑道皮毛,每逢遇到艰难晦涩苦处,便数日不能有所进。当是时都有门中前辈赠送我锦囊指点迷津,想必便是老先生,子休感激不已。”
徐子休说罢不禁红了眼眶,囊都里的锦囊他一直都随身携带。
“当年也曾玩弄剑艺,颇有所悟,只可以让你少走些弯路而已…只可惜这几年清修,我看你诵读道书、跟随学院先生参详道法,却不能凝聚道体,也未免说一句可惜了。”
老人头也不抬,目光停落在书册小楷写着的‘第七百五十八’字样上,人世间总难免有憾。
“不过,当年的卦象中,尚有下文。”
老人抬起头来,额头上的褶皱紧挨,目光有利剑闪过。
“真的吗,先生?请问先生是什么下文?”
“无飞,飞必冲天;无鸣,鸣必惊人。”
“先生这是说我仍有修道的希望吗?”
“你命中遭逢七年抑郁,想必是运要让你大器晚成,********。”
惊愕的事实,如年少时怀揣梦想而不得志,成年后却硬要捆绑上梦想那般无奈。
但是,修道,依然是漫天域里人人崇敬的巍峨高台!
修道者获上天眷顾,得已凭借功法,聚集天地精华于己身生灵息,而后充盈灵息冲脉,凝练道体。道体初生,鸿蒙方启,名为问世境;而后安时顺名,了天悟地,怡然自得,顺心如意,名曰处顺境;处顺则安身纳命,神魂自得,逍遥天地,而逍遥以无待,故此境称无待境;直至道徳之关口,发于心顺于情,穷天理、尽道性,名天道境,以至于命。道之极限乃于命,自南华真人开天之眼,启万物灵智步入道途以来,于命境只列为虚无缥缈之定论,无人知也无人晓,说不定于命者羽化而成仙,抑或是勘破红尘漫天,神隐逍遥自在去了。
漫天域并非自古有之,千年前的东土依旧还是东土,朝堂兴盛,邦交繁华。神州的学说以皇家钦点的某家学说为首圈禁读书人的思想,直至南华真人辟易陈旧乏思,兴道家说,是为人最接近世界本源的一次探索。
或许是上天有灵,从此以后,人们发觉自身有吸纳天地灵气之能,称作灵息,并有道体,而道体又呈阶级进化,人之所能也越来越通天彻地。故而世人取南华真人遗作,定下了道体的阶级划分,也开启了修道狂潮。许多人发现飞鸟走兽也产生了灵体,因兽类植根自然,受天之眷顾,固而在身体中凝聚了灵晶,蕴藏着天地之精华。修道者也因此建立起了各自的势力,通过狩猎灵兽获取灵晶辅助修炼,并且以强大的实力蹂躏了冷兵器的存在、推翻皇家的统治。兽族不仅有灵,部分还酝酿了灵智,有魄力的灵兽甚至能化身为人,联合整顿了兽族势力成为一方豪强。东土神州后来被好事者称作漫天域,千年来无数的修道者、冒险家在这里探索着机遇,精炼道体,开辟了许多新生代的产业和技术。
“先生…我该如何做?”
少年郎抬起头,微红的眼圈里塞满了祈求。
“昨夜我用四柱算命,为你重新排盘八字,七年光阴,你命里凶煞注定不能再惩恶了。”
老人沙哑着声腔笑,轻声咳嗽却浑不在意。
“先生,这是何解?”
“这红玉乃是我初遇你时你襁褓中所携,昨夜在我为你算卦后红光大放,你带着这块红玉,必有机缘。”
“这样么…”
陈子休握着红玉,眉头紧锁,普普通通的一块红玉真能给自己打通道体么?
“日后你若有空,常来书阁。”
童老人说罢便如死木般寂静,呆坐席中。
“先生,我不是,我不是不相信您…”
陈子休急忙抬头辩解,老人却是再也不理会他了。
如鲠在喉,陈子休面色愧怍轻手轻脚退出房门。
“让我看看,咦,好漂亮的石头,小休要送给姐姐吗?”
陈子休刚刚合好门扉,就被一道贴近耳朵的暖吸吓到。
“呜哇…”
迎头撞上来的女子,明眸善睐,眉淡清素如远山,笑盈盈的交叉着素手,婉约淡雅。
“白、白蓉姐…神出鬼没地,吓坏我了…”
“哈,蓉姐姐就是想捉弄一下子休嘛。”
白蓉俯下身子,淡淡的香气如游丝滑过。
“白蓉姐怎么会在书阁呢?”
“来看一下我的小弟弟嘛,不过呢,要不是半路抓到这个小调皮鬼,我也不会找到这里来啦。”说罢白蓉姐顺手从黑暗中提起一只,一只小师兄。
“子洹,你怎么…”
徐子休摸了摸额角,看着衣领被提起的子洹。双手抓着合在一起的脚丫,没心没肺打着哈哈,子洹的表情显得十分的滑稽好笑。
“你这家伙,该不会又去偷看师姐洗澡了吧…”
“所谓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我去跟师姐们讨教道法有什么错吗?”
“啊哈,在澡堂窗口办猫叫的小毛头,要不是姐姐宽容大量,早在别的师姐面前把你揪出来了,小滑头本事越来越深了,隐蔽气息好让众师妹都擦觉不到你。”白蓉姐嘴上依旧挂着笑,眼镜却眯成一道线,可怕的气息感觉要从那道线溢出来了。
“啊,啊,那个,子休,先生怎么说?”
“先生给了我这个。”
两人的目光都投射在这块毫无动静的红玉身上。
“那么,童先生说这块红玉是像护身符一样的东西咯?”
“看起来像是这样的感觉啊,先生说这是遇见我时与生带来的。”
“小休,我说这老先生该不会糊涂了,这块破石头对你修道有什么用处?”
子洹像极了一只被捏住颈部的狸猫。
“不准胡说八道,姐姐要把你扔出去啦。”
“哎白蓉姐姐别别别,子洹知错了。”
狸猫一副委屈状,嘀嘀咕咕的想讨白蓉姐欢心。
“不理你,小滑头。小休,这么重要的东西,姐姐帮你用红绳串起来吧。”
“但是姐姐最近不是在准备突破初生第七境吗?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扑通,“哎哟”,抓着子洹的手突然间松开,冷不丁大叫了一声。
“小休讨厌姐姐吗?”
白蓉姐的眼里突然下起了余杭小雨,泫然欲泣的神情让人有些一滞。
“不是那样,子休怕麻烦姐姐…”
“果然是长大了不喜欢我了吗?果然是所谓的叛逆期吗,姐姐好难过。”
“所以说只是不想麻烦姐姐而已啦…”
“姐姐疼你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怕麻烦呢?昨天我就已经突破初生七境了。”
“好厉害…”
“白蓉姐棒棒哒!”
子洹像柴犬一样露出笑容,那副谄媚的模样
“棒你个头,整个南华学院就你这个小滑头隐藏最深。”
子洹的脑袋被招呼了一个拳头,那个肯定很痛…
印象中的蓉姐是温柔善良体贴耐心的…
“…被小休看到了我不淑女的一面。”
“小休,虽然可能会有点痛,但姐姐想帮你忘记一些不好的记忆…”
蓉姐你,你想干嘛,摩拳擦掌的…
“蓉姐,红玉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哈,那还差不多,小休今晚要和姐姐一起睡吗?”
“…我已经长大了啦…”
“什么嘛,明明小时候不是跟姐姐一起洗澡的吗?”
好,好害羞。
那种陈年旧事就不要提拉。
早岁几年,白蓉受童老先生托付照料徐子休,耽搁了道途,在南华书院里摊上襁褓婴儿,又增添了许多不便。夜里啼哭不得安睡,下山寻奶娘的窘迫,手忙脚乱的看护,直至徐子休三岁开始问道学剑,他俩的寄生关系才暂时中止。这些徐子休虽只有七岁,然心里却明白其中辛苦。
“蓉姐,我也要一起洗…”
“洗你个头啊。”
铿,今晚的月色真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