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提我以前,以前那个我早死了!”石榴飞快地打断妈妈的话,语气坚决,下定决心要跟过去决裂。
妈妈换了个姿势,双手环胸,细细打量这个满脸叛逆的女儿,回想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认识女儿了,更准确地说女儿什么时候开始不让她认识了。
“我想……”,她说,考虑着如何措辞,“我不是个失职的母亲。”
石榴冷笑一声。
妈妈美丽的杏眼一眯,高雅中放出柔软的声音,话却是刻薄的:“如果我在你和高分之间选择高分,你认为我该怎么选择?你有高分让我选择吗?”
石榴抬高下巴:“你可以领养一个孩子。”
妈妈点点头:“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石榴大喊:“是啊,你早就不想养我了,我早该知道了!你只重视分、分、分!”她愤恨地喊叫:“你根本就不重视我!还说什么你不是失职的母亲,你失职透顶……”
“啪!”清脆的巴掌及时打掉石榴尚未冒出的话。
“我希望你知道反省自己。”妈妈深吸口气,脸色苍白,杏眼圆睁。
石榴感到绝望。妈妈长相柔弱,吸吸鼻子都是楚楚可怜相。以前跟妈妈吵架,吵完了两个人争先恐后地跟爸爸告状,像两个争风吃醋的孩子。妈妈往往把事实夸大两倍,她就夸大四倍。她爸爸夹在中间很难做人。不是得罪这个就是得罪那个,搞不好两个一块儿得罪。妈妈适时掉几滴眼泪,样子可怜无助,事儿就算完了。爸爸会搂着妈妈的肩说:“好了,好了,谁都不许提了。”现在,在她打了人之后,在她没理之后,她居然好意思先哭出来!
石榴捂着脸。不很疼,但她拼命捂着,她就是要让妈妈看看她干了什么好事,让她愧疚。
“你第一次打我。”石榴悲哀而愤怒地说。
妈妈看着有些颤抖的手,再看看女儿捂着脸的手,不知所措,表情相当茫然。仿佛刚才那一巴掌是另外一个人借她的手打上去的,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的手仍然保持那个高度,微微弯曲,一时竟忘了收回。
石榴死死盯住那只手,一如小布什仇视本?拉登。
妈妈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了,索性挺直胸脯,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我并不后悔打了你。”字字血泪。
石榴直想发疯,撕破脸皮大概也就如此吧。“对,你打了我,这在国外是犯法的!”石榴大吼着说完,一头冲回屋,将门摔得惊天动地,锁死。
石榴让自己在墙角瑟缩成一团,造成可怜兮兮的局面。这种姿势,这种氛围,明摆着一弱势个体。她感觉委屈,受到莫大的侮辱。想到刚才说的那句话,对妈妈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甚至有点傻气,无助。这不是在国外,中国家长打孩子算什么?天经地义。
石榴目光散漫地四处流溢,处处碰壁。白色的墙壁连成一片,像一张密密实实的网。石榴突然觉得这个屋子呆不下去了,四面白色的墙壁正在联合起来挤压她,渐逼渐近,压得她透不过气。石榴坐直身体,跟床边的一块墙皮对峙,她觉得它过于玩劣。她的手奋力抓了上去,就像一条走投无路的狗。石榴的指甲深深嵌在墙里,她忘了疼,撕下一块墙皮,脸上浮现一丝胜利的笑。她赢了。分数,同学的白眼,冷嘲热讽,跟妈妈的吵架,懵懵懂懂的感情,她都赢了。然后,她把那块被征服了的墙皮缓缓送进嘴里,慢慢咀嚼……
周四下午是语文考试,长达两小时之久。大好光阴消磨在啃嗜试卷上。
黄杨最不在行的就是语文,学习母语感觉比学英文都难。原因当然是汉语太灵活,而英语较死板,老师就这么教的。他心急火燎地转着笔,瞄瞄左边的木槿,再瞅瞅右边的丁茄。考试前明明跟丁茄说好的,左手A,右手B,左脚C,右脚D。让他老兄罩着点。再看看丁茄现在专注答题的样子,明显一副不顾兄弟死活的样子。哎,人情冷暖啊。还是《国际歌》中唱出了真理:“要创造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黄杨一转头,正巧看到窗外飘扬的国旗,心想,不能作弊,国旗在看着我,不能给中华民族丢脸。考试前他已经大吼三声“及格”,以助军威,过关应该问题不大。
文竹正在仔细审阅一道阅读题,对这类题她一般是手拿把掐的。她从小喜欢诗词,当别人家的小孩一有时间就捉迷藏、玩土游戏的时候,她就懂事地拿起唐诗宋词,摇头晃脑一字一句地背颂,弄懂其中的每一个字,颇似古代私塾调教出来的好孩子。稍大一些,她搬来全套红楼梦,开始背里面有名的词句。日积月累,收获不小。肚里的干货多了,遇到主观的灵活试题,便文思泉涌,挡都挡不住。别人最头痛的题,一扣十几分,甚至几十分,她最多只扣1点几分,2点几分,有时甚至是零点几的分数,对其他人刺激不小。
锦乔囫囵吞枣地答完卷子,回头看看墙上的表,还差二十分钟收卷。检查。没效果。锦乔做语文题不喜欢检查,完全跟着感觉走。同学们听说她这个特性都认定她是语文高手,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做过的题往往自认无懈可击,可一旦卷子发下来,一个接一个原本不应该错的题纷纷遭遇红×,令她极度郁闷。她的身体内潜伏着马虎的因子,抓不住,逃不脱。为此她只能自己安慰自己。
锦乔再看看表,坐着难受,心理和精神上都受到折磨。今天有特殊行动,还是赶紧撤吧。她在无数双讶异的目光中交了卷子,胜利大逃亡。
妈妈休假探亲回来了,一个20多年没见的战友从外地来北京开会,约妈妈和另一个在北京工作的战友今天要聚一聚。锦乔其实不太喜欢跟几个中年人坐在一起听她们说些陈芝麻烂谷子不堪回首的往事,不过饭可以去吃,撮饭局也是一件乐事。
灯红酒绿的饭店,五颜六色的菜肴,为吃而生而战的一群地球人。
一个长得膀大腰圆、满脸酒精红润的中年男子,穿一件成千上万中国男人都爱穿的黑色皮衣,左胳膊夹着一个成万上千中国男人都爱夹的黑色皮包,一看便知是一个毫无个性的东方之子。这就是妈妈当年的铁杆战友,官晋团职,简称团长。
另外一个阿姨锦乔认识,也是妈妈当年卫生队的战友,苏阿姨,两人偶而有来往,都跟战友有关。苏阿姨现任政府机关办公室主任,为人处世如鱼儿在水中游。
“快叫叔叔好啊!”每逢见陌生人妈妈都是这句开场白,令准备大吃一场的锦乔很没面子。
锦乔冲叔叔微微笑笑,一副羞答答的神态。这种表情已经练到炉火纯青。
“嗯,文静,乖巧。”团长显然对锦乔的表现满意。
“几年级了?”团长问,一副国家领导人关心下一代状。
“初二!”锦乔心里琢磨团长如今官至几品?俸禄多少?
“我儿子都上大学了,在清华。”团长的音调突然拉高,一张脸纵横张扬起来,有点儿失态。
“哇噻,真强!”锦乔使用了一句校园流行语。
苏阿姨和锦乔妈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赞扬团长教子有方,儿子聪明争气。
“我和你妈妈是老战友了,已经20多年没见面了。”团长无限感慨。
“我听妈妈说过了。”锦乔说。
妈妈当年跟一拨女兵都属于“后门兵”,令那些上山下乡的同学们羡慕得一塌糊涂。当兵六年退伍之后,妈妈发现当年羡慕她的同学很多比她成绩差的人都考上了大学,跟人家站一起觉得自己矮半截。她这才开始懊悔,当机立断发奋苦读。无奈大好时光已过,只能凑合着读夜大。她总觉得自己比别人曲折。那些优秀的同学和战友走了条直线,惟独她绕世界跑了一圈。
“这叔叔可了不得,将来是市长苗子。”苏阿姨插嘴恭维道。
“前途无量。”妈妈笑着补充。
“正经的大官儿。”苏阿姨善于连续奉承作战,驾轻就熟。
团长的笑容瘫掉,像瞬间融化的冰淇淋。他神情一敛,“什么官不官的,我最讨厌听这些。腐败!这样讲话不好,做人要踏踏实实的。”
锦乔注意看了团长一眼,他正用餐巾纸擦流油的嘴角,像是不高兴,又像是挺高兴,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众人喝酒,吃菜,聊天,清一色忆苦思甜。
苏阿姨清了清嗓子说:“前两天我在家收拾东西,看见以前在军队记的日记。哎呀,每篇结尾都是口号,可革命了。我儿子看了,说我写的太假。”
团长满面红光,喷射着酒气说:“现在的孩子哪里能理解我们那个时代的思想。留着!留着它!等我们老了,翻阅人生往事的时候,一定倍觉珍贵。”
“你真是个有心人。不像我,傻大呼呼的。在部队我也记过一些日记,搬家的时候觉得没什么用就撕了。现在想想多可惜,翻着日记回忆当年的情景该有多好!”妈妈满脸陶醉的样子。
“咱们拉练时给大家洗衣服,警卫班的一个小个子衬衫上有虱子,哎呀,当时头皮都发麻。”苏阿姨嗓音尖,表情和动作都极度夸张。
“可不是。”锦乔妈接着说,“有一天,我和桂芹俩人一天洗了一百三十多件衣服,中午饭都没顾上吃。那时侯年轻,要求上进,干劲也足,累也不觉得。最可怕的是我在门诊部的时候,我跟桂芹去游泳,训练团有一个男兵跳水的时候,一头扎在泳池底的水泥地上,当场就死了。现场没有医生,当时我们刚下水,结果桂芹说去找医生,溜了。就我一个人穿着泳衣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开始急救,胸外按摩,我都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当时已经傻了,就知道一个劲地按。后来王军医来了,救了我。他说我来,你快去换衣服,回去急救。我这才冲出那帮男兵的包围去换衣服。过后我一个月都不敢睡觉,值夜班都得找人做伴。因为这我还立了一个三等功,哈哈……”锦乔妈也有如此精彩的历史,令锦乔用第三只眼看妈妈。
“对!对!对!有这么回事!”苏阿姨点头附和。
两个中年女人像孩子般笑着,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八岁——女人花一般的美好时光,在军营里度过的时光。
“我们这一代人就是靠当年那些革命口号活过来的。”团长善于及时做思想总结。
“真够不幸的。”锦乔为母辈们惋惜。
“没办法。那年月的口号就像现在的广告一样,谁喊得震天响,谁就能迅速走红,卖个好价钱。”妈妈一不留神也思想一把。
“没错。那时候喊口号的比现在说小品的都火。”苏阿姨善于接力跑。
“北京真是太大了!”团长感慨道,似乎刻意掩饰着什么,“走一条长安街差不多转大半个松花市啦。”
“是啊,北京交通太不方便了,办一件事儿要跑上半天。都说北京好,其实有什么好的。”苏阿姨以东道主的身份说。
“那你为什么还往北京跑啊?”团长反问。
“唉,身不由己呀!”苏阿姨似乎一肚子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