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发生那种事,一旦景树恒应付不了,我们是不是又要倒戈第二次了?”范子建挤出一丝苦笑。
公孙钦端详着满目随着秋日凉风飘零的红叶,发出一声叹息:“如果真发生那种事,受苦受难的,多半又是底层民众了。”
范子建无言地点点头。两人一高一矮的背影后,院子里,风吹落又一阵艳红的落叶。
正如这两人谈话当中所言,现在的景树恒,的确感到自己身处危机之中了。
“只能筹备这么多款了吗?”他依然镇定自若地沉吟几许,问面前新任的财务总管——正是就茶氏的财务总管钟辰瑜大人。
钟辰瑜眼镜片后面几分担忧无奈的目光,鞠一个躬:“只有这么多了,首领大人。”
年轻的首领将纤长的手放上棱角精致的下颌,微微冷笑道:“那按照卿的预算,要满足我的政策,需要我们王府的人多长时间不吃喝呢?”
他本来只是想好好讽刺一下各级财务官员由来已久的贪污问题,但这可把钟辰瑜这个茶氏俘虏吓懵了:“首领大人,鄙人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目前,真的不知道怎么短期内大量筹款了……”
银发青年也理解他的苦衷,他并无意责备兢兢业业的钟辰瑜,就让他退下了。拨款不足的事实就是事实,这正是自己所遭到的报应:在过去的三年里他用多次战争和财政亏空把民众逼到了长兄的对立面,为自己最后的胜利铺路。但胜利到手后他也必须承担这一后果:那就是民众的生活境遇极端潦倒,个个都睁着期盼的眼睛如同索食的蝼蚁,迫切希望着新领主能满足他们的物质要求。
因为瞬间面积扩大一倍又急急忙忙地易了主,此时新的景氏的政权危机,是非常严重的。景树恒若是想保证领地内的安定,下一步再谈自己理想治世的实施,首要做的必须是大量笼络民心。按照他在平民当中的经验,除了物质和饭食,那些底层民众还会希求什么呢?
记得曾经读历史,有一位篡位者在打败旧贵族掌权后,将所有贵族的财产没收,便一下子解决了这些问题。但现在事实并非如此,虽然在内讧过后没收了几乎所有拒不投降的倒向景仲曦一边的上层人士的财物,但问题是,这些大贵族的数量实在很少,又在之前平均势力的僵持中互相牵制,并未出现什么骇人听闻的巨贪巨富。并且大多数的贵族都采取了更聪明的做法:在一旦接到景仲曦身亡的消息后纷纷选择投诚,就算时间仓促联络不到景树恒,也会跑到余氏父女那里去求情,希望以自己的忠诚为代价,期待首领景树恒不对他们的财产为难。
而且,在刚刚灭掉茶氏的时候,景树恒的权力尚不稳固,景仲曦让他接管了人事部分,却在另一方面操纵数十家重要的大贵族瓜分了茶氏遗留的肥厚油水。而偏偏这些大贵族又识时务地投诚了景树恒,因此景氏虽然占领了茶氏,但首领景树恒至今未获得分文。
景树恒毕竟是起兵弑兄的新任首领,为了保障自己的势力,他也必须接纳这些投诚的大贵族。然而这样一来,首领位置换了,王族内部可以改革,但大多数贵族仍然一如既往地占有着巨额财富。这样下去,景树恒能够给民众的,到底有多少呢?
自己实现理想领地的道路,必须终止于如此的现实了吗?
“如果枷锁在这里,我就把这个枷锁毁掉吧。”寂静无人的中堂里,景树恒端坐在王座上,嘴角抽动,缓缓吐出这句话。
“我要实现一片土地,一片能施行仁道,让底层民众获得幸福的土地。”
多年前,15岁的景树恒睁着明亮的金色双眼,坚定地说出自己的愿望,单纯而坚信不疑。
然后。
很多年过去了,他脚下踩着累累白骨铺就的猩红之路,终于登上了景氏首领的宝座。白骨的最后一级,正是等同于父母的至亲的长兄。
离梦最远的人不曾怀疑梦的纯净不染,直到越来越接近的时候,才能看到所谓的“仁道”狰狞残酷的模样。
“你为什么要来毁掉我们家?你忘了曾经的所有事吗?到头来,你就是禽兽不如!十恶不赦!而且居然用那么卑鄙龌龊的手段!不堂堂正正在战场上打,只知道抱头鼠窜!到头来偷这个胜利果实,完全就是一帮无耻的流氓强盗!强盗!”
曾经在落难茶氏时遇见的、那位总是以温柔甜美笑容示人的小姐,某一天变成了他的阶下囚,用最歇斯底里的惨叫,厉声控诉他所做的卑鄙行径。
而现在,当不惜重重代价登上高位的时候,所面临的也不过是大贵族瓜分财产无法没收、眼睁睁望着民众的承诺无法兑现的事实吗?
景树恒的路,只能止步于此了吗?
夜已深,景氏王府某座宅第的二楼,卧室里灯已息,陷入一片黑漆漆的寂静之中。些微的动静,来自于被推开的门和走进来的瘦小的人。
茶雪音一步步靠近这间宽敞屋子中间的大床,床上的人正侧身陷入熟睡当中。精致的脸有一半埋在枕头里,似乎像执拗的孩子。然而,茶雪音脸上依然冰冷没有感情,那是国破家亡的仇恨,在这不到一米的距离间划下的深深伤痕。
如果不是为了告知他“那件事”,茶雪音也不会选择进来。而此时,就在她想再凑近床上的景树恒一步时,“哗”一声响瞬时擦过耳际!
眼前一道寒光掠过,茶雪音心跳猛然慢了半拍,还未反应过来,一道明晃晃的冷光正压在自己脖子上,带着沁人的森森寒意。那剑锋下金色的眼睛,也是冷森森地盯着她:“原来是你。”
茶雪音咬了咬嘴唇,哽出几个字:“你没理由杀了珍贵的人质。”
景树恒眼中瞬间有一丝浮动,茶雪音继续冷笑着:“每个人都想活命,人质最大的价值也是活命,你不是这样教训我的吗?”
景树恒放下手里的剑,顺势低下银色的头,似乎陷入在重重心事中。茶雪音虽然有惊无险,还是倒吸一口凉气。然而她回想着刚才的一幕:眼前的男人,是景氏堂堂的首领大人,却在睡觉的时候使用最为脆弱的侧向胎儿姿势,甚至把杀人的剑放在随手可及的床头,不准任何人接近一步!
而他刚才在安静沉睡时那半边脸的神情,模糊中令茶雪音有一种仇恨以外的复杂情绪。
“深夜里来,是这么不辞劳苦地诅咒我吗?”景树恒没好气地打破了僵局。他会使用如此傲慢而任性的口气,倒是他自己不曾察觉的。
“你当然只能被我诅咒死。”茶雪音冷哼一声,“我是来告诉你,好像听到动静有疑似的暗杀者活动,所以过来提醒你的。”
果然,景树恒记得中行彦提醒过自己,“天道”还没有放过他。危机和警觉瞬间掠走了睡意,景树恒自顾自点一下头:“那就是这么回事了。”说完便掀开被子开始速速换衣服。不过他很快一脸疑惑地回过头:“你怎么知道?”
“我很少睡着。”茶雪音一脸冰霜地抄着手,冷笑一声,“当发现这条线索的时候,如果我是像你这样卑鄙的人,我不会过来提醒你,而是该任由你遭到暗杀的。但正如我一时所说的,你太不值得原谅,就这么死了也太便宜了。”
景树恒套上最外层的黑色镶金边的军服,声音只有更毒舌的版本:“你认为你刚才的暗杀技术合格吗?”那一刻他略略抬眼,声音里充满自负的微粒。由于勤奋的练习,景树恒至今身手未有丝毫钝化。
茶雪音被哽了一下,愤怒和委屈正一股灌进喉咙里,就要再次化为仇恨的毒液时,耳边突然响起景树恒的一声大叫:“过来!不要把背朝门口——!”
茶雪音心底猛地一惊,身边刮过一阵风,转眼间,景树恒已经冲过来一手将她整个人拨到一边!就在这一刻,一道带着火舌的光,正直直从刚才的门口打进来!
“果然开始了……”景树恒嘴里暗暗咒骂着,手触摸到身上的佩剑和佩枪,它们都蓄势待发仿佛发出嗜血的低吼。但此时,暗杀者尚未现身,敌影又在哪里?
景树恒此时更愿意用适合近距离肉搏的剑,因为射击实在是他的短板。但如此形势下,暗杀者已有枪械,而自己要做的,难道是就这样和他们打吗?
“你看到可疑的人影怎样行动的?”景树恒专注地注视着门外的动静,低声问茶雪音。
“绕到会客室背后的山墙边,正好经过我房间的窗户。”紧张使她暂时失去了其他考虑,如实应答道。
外面的骚动静下去了,景树恒沉吟几秒,随即做出了判断。他一手拉起茶雪音的手,转身就要往外跑:“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