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越氏那边好像手头越来越紧,总之就是要想办法把景氏反叛军这颗棋子榨干吃净,事情如果是这样可不好。好歹,他们在这里武装密谋造反,是为了景氏领地的未来啊!
而且,松炉总觉得焚瑄这么一去不会顺利。虽然那家伙在军事指挥上是个天才,但这些方面会不会太冲动操之过急,惹出祸事了?
反正,从去年与焚瑄重逢到现在,总觉得那家伙变了许多,虽然言谈比以前正常了愿意与人打交道了是好事,但另一方面,那对金色的眼睛,总是如同猎食般狠狠地盯着某处,好像马上要急着把猎物抓到手的样子。虽然外人把他捧为呼唤胜利的天神,但同住一室的松炉,看他总是毛病多于优点。什么爱干净到清高、早晚要照镜子、财迷心不改、毒舌变本加厉、有时候动手快于动口,而尤其是随时都很心急的这一点,松炉就感到一百个不放心。
当然,这其中的原因,不是松炉这大大咧咧的傻瓜能分析出来的。他只是觉得,既然阿瑄有这些缺点,就随时监督他,让他不要出事吧。
那这次,他能做得了什么呢?
“我们不会妥协,我这个不争气的代表,来拿回我们自己的权利……因为,我们都是景氏的人。”
越氏的隐蔽地里,众人目光所及处;杜峰说到这话时,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了。
他默默低下头喘一口气,目的是平息自己的紧张,尽管裤裆底下的一泡尿把这个画面衬托得实在滑稽。当杜峰再次抬起头时,他眼里似乎显出了微薄的坚毅底色:
“其实,从一开始,你们越氏赞助我们景氏老百姓,让我们去作战,去打景仲曦反抗他的乱来。我们的目的,就是活命;就像口号里喊的,我要活命。”
身后有人胆怯地拉了杜峰大人一下,但矮小的年轻人没有回头犹疑,一字一顿地继续说道:“但是,你们想过没有,如果没有我们的支撑,越氏已经没有老百姓的根基了。我不大有文化,因为景仲曦迫害我们,不让我们认字;我们笨了,他好骗。但是,我想我晓得了越氏为啥会亡国了,因为当首领的得不到老百姓拥护,因为,他们也乱来了不少。”
“你……?”这突如其来的脓包竟如此斗胆,着实令越甫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想重新建立越氏?但是,你们建起来的地方,老百姓会欢迎吗?会在里面过好日子吗?本来,我和吕良大人还有很多人,虽然都是土生土长的齐昌人,但开始都相信你们,因为你们给我们钱,比景仲曦好。但现在,我们打赢了,你居然拒绝给我们应该有的份,难道你认为,那些仗都是你们的成绩,完全不关我们事吗?”
焚瑄站在暗处的一边,默默注视着这个之前从来没正眼看过的小市民。他该说什么好呢?不把人命当回事,一心只想着个人的权利的人,比比皆是啊!
杜峰的不大的声音,还响在昏暗的房间里:“如果你们是这么想,那么,你们已经得不到老百姓欢迎了,你们的越氏,也一定建立不起来。我们是反叛军,我们是为自己的生存去拼老命打鬼的。如果死得光荣,可以去那边享富贵。当然,我们都晓得,我们更愿意在这边享富贵。到底,我们是景氏的人,不把国家卖给个不讲道理的外国。”
“就是!我们是景氏的人!”后面的人们,此时再也控制不住热血沸腾的情绪,都争先恐后地吼了起来!
“我们穷,我们要钱,但是,你们没有为我们负责!”
“越氏不会起来,我们自己打鬼,为景氏打!”
“我是景氏的人!”
“我是景氏的人!”
“如果我们走了,你们可以重起越氏,就尽管干吧。”杜峰说到这句时,因紧张而鼓胀地通红的腮帮子上,挂着一颗透明的泪。
他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声嘶力竭地大喊道:“我们是景氏的人!”
“我们不卖景氏!”
“我们不卖景氏!”
“我们不卖!”
“呵呵呵呵……”越甫发出一阵阴森森的冷笑,“没想到,景氏的贱民,居然有如此高尚的爱国精神。”
“是的,你没想到!没有!”杜峰的话已经越来越激动了,“哪个不爱生下来的地方啊?我们不是因为当景氏的人可以得到好处的,我们是长在这里,自然就爱国!你爱国吗?如果越氏重起,你就是首领,你就可以捞好处!这根本不叫爱国!”他随即振臂一喊:
“景氏万岁!”
回应他的,是众人如潮的高喊:
“景氏万岁!”
一张张贫苦的面孔,在那一刻全闪着晶莹的光——谁不爱自己的故国?谁不曾脱离来自生长的地方的血脉相连?不,正是因为爱这片土地,期待着在上面过好日子,他们才选择了拿起武器打鬼!
“我要,活命!我要,活命!我要,活命!”口号声再次响起,最原始的呼唤,最真实的呼唤。
如果可以,每个人都希望安居乐业在自己的祖国。
就算那是已经烂掉的祖国……“够了!”越甫疯狂地大叫道,他腾地站起来,眼里泛着奇异的目光,咧开一丝冷笑。
“爱国?笑话!”他干瘦的胳膊指着这群热血沸腾的勇敢的年轻人们,“不拥护当权统治者的爱国,说得再好听也是狗屁!”
一切在刹那间静下来了。
屋里一片死寂沉沉。
焚瑄一切看在眼里,此刻也心寒地皱了一下眉。他转过头,望向杜峰,只见他惊惶失措的脸上泪水还未干去,就如同木刻般呆在那里了。
“呃……”银发青年不禁将拳头握紧得发颤,寻思解决之道。猛然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
民宅上空,一只寒鸦掠过惨白的坦荡荡的晴天。
“哈哈哈哈哈……”越甫已经笑得癫狂,“愚蠢的贱民,连哪个国才准你爱都不懂!你们嘴里的爱国,不跟当权统治者走,顶个屁用!”
“杜峰!”焚瑄再也忍不住了,他几步走上前想安慰同伴,却在走到跟前时定住了。自己的口舌,此刻竟笨得解释不起周围发生的一切。
杜峰已经抬起头,他的眼里,已不是属于正常人的奇异光彩:
“看着!看着!我、我们都罪该万死……不跟统治者,连爱国的资格都、都没有……!”
杜峰就这么结结巴巴地嗫嚅着,原来,在当权者掌控的范围内,爱国,不过是“爱他”的代名词而已。那么,谁能解释得起,这样的“爱国”到头来是不是都落实到了某几个人的私利上呢?
那到头来,谁在爱国呢?
嗫嚅声渐渐微弱,屋子里恢复了死寂。小窗外白亮的光照在焚瑄皎月般散发着清辉的银发上。他微微叹了口气,当再次睁开眼时,金色眼睛里充满定定的光。
他镇静地开口了:“不,有一点,我想您弄错了。”
“呵?什么?”
“如果照您的说法,拥护统治者就代表爱国。那我告诉你,我爱这片土地,但是,我不拥护其他任何人!”
焚瑄这话说得很缓慢很不经意,但他的内心,一个强烈的声音正补上了未说出的后半句:
“因为,我将成为这片土地的统治者!”
焚瑄说完这话时,不禁闭上纤长睫毛覆盖的眼睛。他再次睁开眼,是因为注意到不知何时出现在越甫身后的黑影。
待他还未反应过来,一身黑衣的越旦公主已经默默无声地走近了,她一脸冰霜,用简单的手语叫他伸出手。只是无意的刹那间,焚瑄就径自把手伸了出去。
越甫阴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呵呵,有勇气的年轻人,就试一下吧,不要污了我大越氏先知圣女的耳。”
“?”焚瑄猛一惊,但那瘦小女人不知哪来的蛮力,手已经抽不回去了。
“她会判断的。有勇气,就把你刚才说的荒唐话重复一遍。如果是真的,我答应给你们继续拨款,不然……”
“如果她感知到你在说谎,你的手就此切断!”
银发青年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冷笑。
思绪飞得很高很远,穿破这黑暗的民房,穿过十五岁之前从未见过的污秽之所,回归记忆最初的地方。那是,“景树恒”还活着的时候。
“哥哥,我今天又背了这本书,讲得很有道理啊!”树下的少年,睁着清澈的金色双眼,仰望那个魁梧如山的景氏首领大人。
“唔?说来看看。”
“嗯,是本讲仁道的论文集……”
以十二三岁的年龄,再好的表达能力,要吃力地把东西背完论述完,还是把少年累得够呛。一个时辰后景树恒说完了,抬眼用胜利邀功的小撒娇表情望着长兄。
“唔,不错。”景仲曦温和的笑容如同穿过树冠的暖风,“树恒,你是我的弟弟,也是整个景氏家族的希望,所以,你一定会好好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