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一时被搅浑,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感觉到水中有明显的异动,随后被吸空的麻雀像是被吐出来的一般挤出水面,如同腐朽的枯叶朝泉流下方飘去。等到泉水重新恢复清澈,小楼发现附近的精子数量明显增多了。
“看见了?它们的分裂方式就像是细胞一样,当个体精子的体积超过表皮承载的能力,也就是说吸血过多导致皮肤涨裂时,它们就会自动分裂,脱掉原来的皮获得新生,而分裂后新产生的精子就必须更饥渴地寻找血液来填充自己,以使体型恢复正常大小。”齐铭说。
精子之所以呈现粉红色,实际上是体内的血液透过半透明的表皮而显现出来的颜色。就小楼所知,世界上最小的蛇生存在加勒比岛国巴巴多斯,被美国科学家命名为卡拉西方细盲蛇,它可以完全蜷缩在一个两角五分的美元硬币上,成年蛇不会超过10厘米。现在想想,其形态外观倒是与美措的“精子”十分类似。只不过美措的皮肤更薄,蠕动时几乎可以看到内部的液体也一起在动。
这让小楼突然想起了另外一种超越他以往认知的存在,这种联想非常奇怪,但事后证明却是事件的关键之一。
“这不对啊,不是所有动物的血液都是红色的吧,难道美措还懂得分别猎食的种类?而且刚才为什么它们只是袭击了我们一下,没有致我们于死地?”小楼问道。
“血液的颜色与其中所含微量元素有关,而精子依附岩石生长,体能吸收了这里岩石结构中富含的大量氧化铁,算是一种转换机制吧。至于美措为什么没有致我们于死地,你得回去问问吴宁了,难道你没有发现顾南城的尸袋空了吗?”说到这里,齐铭皱了皱眉头。
小楼立刻恍然大悟,吴宁的膝盖受伤了,流出的血液会迅速吸引精子们依附上来,而唯一解救的办法,就是更多的血。顾南城虽然死了有一段时间了,可是尸体一直放在冷冻室里保存,现在拿出来,本来冰冻的血液就重新恢复液态,只要切开主动脉然后朝山崖下面丢的话……
小楼也皱起了眉头,但旋即释然了,如果是他,或许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在莽原腹地,人类摆脱了现代文明,也就摆脱了西装革履和尖椎高跟鞋的束缚,道义只是道貌岸然的说法,理智才是最永恒的真理,就算不做出这样的选择,等到他们这一车人全都死光了,最终顾南城也一样会被吸成干尸。可是,想是一回事,如果真的做起来,他真的下得了手吗?小楼这样问自己,仿佛试图用可笑的数据来证明一个无解的悖论。
“等一下。我要撒泡尿,你就在这儿等我。”
小楼甩出这一句,就匆忙往草丛里钻,齐铭把拳头抵在鼻尖咳嗽了两声,算是回答。
十几分钟后,两人一起回到越野车下面的那块空地里。
“你们干什么去了?我还以为你俩私奔了呢。”吴灰不耐烦地说。
“喏,这家伙亲戚来了,纸巾没带够,在草里蹭了半天,弄得那叫一个血气冲天。”齐铭扬了扬眉毛,揶揄了一句。
这时侯念慈已经将带来的设备统统从车里取了出来,装进背包,吴宁换了一套专业的探险服装,看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
“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去的地方没有被人发现过了?”侯念慈用力嘬了一口烟,皱着眉将烟蒂吐出来,靴子狠狠碾了几圈,“刚才我一时大意,走错了方向,才会被美措攻击,接下来的路我们要更加小心了。”
吴宁没有说话,径自将一个背包背上,朝前方没有路的丛草中走去。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跟上去。
“等一下,夏然怎么办?”小楼在后面喊了一句。
“你傻呀,没看见是四个背包么,得有一个人背尸体。”吴灰冷哼道。小楼本来想刻薄她几句,不过转念一想,这些人总算还有点人性,至少没想要把夏然丢在这里,于是径直走过去背夏然,却被齐铭拦下了。
“还是我来吧。”齐铭捏了捏小楼的肩膀,又用单拳锤了锤自己的胸。的确,要背着尸体在山上探路行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体能的要求很高。
小楼看着齐铭,没有再说什么。他的思维突然被另外一个东西绊住了。脑海里突然蹦出来的一个想法,或者说是一种怀疑,让眼前的事都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似乎自从刚才他谎称去小解,找到了那个东西之后,一切突然就变得顺理成章。只不过,吴宁坚持要把夏然和顾南城的尸体带到这里来,现在弃车步行,也仍然要带上夏然的尸体,那就绝对不仅仅只是威胁自己这么简单。就刚才吴宁的反应来看,这么长时间一直沉默不语,似乎没了顾南城的尸体就是失去了一个重要的砝码。这两个死人到底有什么用呢?
这时齐铭已经走到树下将夏然的尸体背到肩上了,小楼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追上去拉开齐铭的衣服,看着他的肩膀。
两人对视了一眼,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齐铭自顾自地憨笑了一下,而小楼瘪瘪嘴,安静地背上了剩下的那个背包。
程建国与齐卫在月光下分享同一支烟草的情谊,在三十年后的同一片丛莽中,得到了继承。刚才越野车突然遭遇袭击,小楼只觉天旋地转,却有一只手挡住了他被惯性甩出去,即将撞在车顶上的脑袋。
齐铭咬着牙按了按自己的肩膀,腮上的骨骼跳了两下,把背包带子朝旁边不那么痛的地方挪了挪。
“你们快一点,掉队了可没人替你们收尸。还有,之所以从来没有人发现弥徒的藏身之所,除了美措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吴宁从最前面转过头来,嘴角含着诡异的笑容,“因为只有死人才能找到那个入口。”
3.暗涌
在大山腹地徒步行走非常艰难,但较之越野车浩浩荡荡地择路而行,总算节省了不少里程。侯念慈似乎对丛林探险非常有经验,虽然他应该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却对各种突发情况应对得异常有经验。夜里的山风刺骨寒冷,小楼偶尔失眠从帐篷里出来抽烟,有时遇上守夜的侯念慈,正在篝火下认真地读一本书,眉间锁着与年龄不符的专注。直到故事的最后,小楼也不知道那是一本什么书,亦或年少时的一本日记,但他看见了纸页间夹着的一朵花,虽然历经岁月的干涸,却依旧红艳得夺目之姿,与侯念慈粗犷的外表之间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违和感。兴之所致,两人偶尔攀谈几句。断断续续的对话间,小楼得知侯念慈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曾经是一名喋血的战士。
当年的侯念慈也是眉宇间挂着清冽与稚拙的少年,实在忍受不了每天发生在眼前的杀戮和死亡,几番挣扎之下做了逃兵,偷偷跑到越南乡下与一个姑娘结婚安居,利用一点小聪明做起了擦边球买卖。
借着边界的形势,侯念慈的走私生意越做越大,没几年时间就发展成当地小有名气的地头蛇,在金钱和美女的轮番轰炸中逐渐迷失了自我,将乡下的越南妻子和几个孩子完全抛诸脑后。可惜好景不长,同样因为边界形势的突然变化,当地政府加大了针对走私和非法贸易的查纠力度,为了谋生存,侯念慈不得不和黑社会扯上关系,并逐渐被这种边缘地带的灰色关系勒住了致命的咽喉,阴沟翻船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事。
不多时,黑白两道均将他列入了黑名单,侯念慈实在走投无路,只好又回到越南乡下的那个小村庄,狼狈的情景几乎与年轻时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这一次妻子没有接纳他,把他赶了出来。那个女孩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她不懂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只是抱着自己最小的孩子站在门口,一边喂奶一边把剪刀放在自己的咽喉上,旁边大一些的两个孩子拉着母亲的衣角,皱着眉朝衣衫褴褛的侯念慈吐口水。
为了逃避追杀,无家可归的侯念慈只好独自偷渡回国,将那段往事和那个姑娘一起丢在了回忆里。但他始终不能忘记,那姑娘站在小屋前面驱赶自己时,坚毅却又复杂的眼神。直到多年之后,他才明白那眼神的真正含义。当时的他,看着村庄前丰收的田野,只觉得醍醐灌顶的屈辱感,竟然一点也没觉察出来。
“在我回国后的第三年,才从当年的一个战友口中得知,那个乡下姑娘和孩子们因为野蛮的拘禁,全部死在了监狱里。当年她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所以才会赶我走……她什么也不懂,只知道维护自己的男人。”侯念慈说到这里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咳嗽,却又更用力地嘬着手上的旱烟。月光太暗了,小楼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夜露沾湿了他的眼睛。
“你不是喜欢周靖的吗?”
小楼有时候会忍不住打断侯念慈的讲述,然后对方就浅浅一笑,看不出喜悲,只是不再言语,沉默地将视线投向山里的月光。
后来的小楼才知道,侯念慈并不是在对他讲述曾经的故事,他只是在努力地记起曾经发生过的事,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被岁月掩藏在面具之下的真实容颜。
直到日出的时候,他们才会暂时忘了夜里的悲伤。因为吴宁起来之后,总是以各种方式找侯念慈难堪,那些层出不穷的手段,就算是爱之刻骨,恨之蚀心也比不上。大家忙于应对,也无心再去想什么往事。不过后来回想起来,吴宁的这种尖锐,其实与夏然的刻薄无异。
一路上山道险峻,除了偶尔有人被毒虫咬伤,或者裸露的皮肤在植被的叶刃上划出鲜血淋漓的伤口之外,所幸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也没有再受到美措的袭击。
只是有时候小楼看见清澈的水源时,会忘了那些粉红色的肉芽,舀了一捧水凑在嘴边就准备喝,然后被掌心扭曲蠕动的虫子吓得头皮一阵发麻,手上也多了一些被咬伤的口子,血液汩汩地往外冒。
随着行走路线的拉长,小楼经常被队伍甩在最后,体能上的差距逐渐显现出来。一个人落在蛮荒的丛林中,前面熟悉的人影一溜烟不见踪影,小楼总感觉周围的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在作祟,发出隐隐的声响。这种时候前面的齐铭会停下来等他,而吴灰就鄙视地怀抱双臂,冒出一些尖酸又可爱的字眼。小楼的目光有时候会在齐铭背上的尸袋和吴灰之间徘徊,恍惚一阵,只觉天上的太阳又烈了几分。
另外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是,有一次小楼去方便的时候,在树干上发现了刀刻的符号,树下用石子码出了指示方向的标识,树皮是新划开的,应该就是队伍中某个人所为。刻在树上的符号非常特别,与周皓尾椎上的纹身,和城中窟那个死者在浴缸上留下的符号极为相似,是同一种风格的图腾,但彼此间又有略微不同。小楼没有将这个发现说出来,而是按图索骥,试图寻找留下记号的人。但那个人似乎非常敏锐,每次小楼加紧追查,符号就会消失一段时间,等风声过了之后相同的符号又再次出现。
让小楼奇怪的是,以吴宁的精明,应该不可能完全没察觉到蛛丝马迹,可她却表现得不以为意,仍然大刀阔斧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不断加快行程,就像担忧被什么东西撵上似的。
直到事情的最后,小楼才知道这些符号的真正用途。它们竟然不是用来通风报信的,一切都是一张预先设计好的网,身为蝼蚁,根本看不到撑开整个天空的阴谋。
辗转了三个昼夜之后,吴宁带着队伍走进了一个开阔的山坳。这里的植被没有之前队伍经过的地方那么茂密,不知道是不是焚风效应所致,如果夜间在地势低处形成了冷空气膜,昼夜的巨大温差的确不适合亚热带植物的生长。
“就是这里了。”
吴宁在山坳的半坡上停下,指示侯念慈和齐铭用工兵铲挖了约摸半个小时,一个原本被草莽掩藏看起来像是蛇洞的洞口就出现了。小楼仔细观察了一下地形,此前吴宁之所以说只有死人才能找到这个路口,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洞口侧开在山坡之上,土丘鼓起来的包像极了土坟。不过仔细想想,吴宁的话似乎不会这么简单。
小楼不得不佩服吴宁,没有借助任何现代设备,甚至连地图都没有,附近也没有任何明显的地标,仅凭记忆,就能找到如此隐蔽,直径只有依赖匍匐才能爬进去的狭小洞口。武夷山脉腹地十万大山,绵延起伏的丘陵,从外观来看根本没有绝对的差别,如果后退几百米,换一个角度,小楼估计就找不到这样一个洞了。或许这不仅仅与记忆力有关,就像高中时候的小楼,常常与一屋子乌烟瘴气的人玩的那种游戏一样,就算蒙上眼睛,他也总能牵对夏然的手。大概是同一个道理。
小楼踢了踢侯念慈和齐铭挖出来的碎石,看来这里植被不够茂密的原因,除了地形气候之外,更重要的是土壤厚度不够,除去表层之外,山的内部应该是岩石结构。
侯念慈似乎很累,蹲在洞口旁边不停地喘气,齐铭也是大汗淋漓,黏腻的汗水被封在厚实的登山装里,就像包了一层保鲜膜的炸子鸡。日照正烈,连日行进的疲惫逐渐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显现出来。不过这一次,吴宁并没有焦躁地催促大家,反倒难得地露出笑颜。
“顺着这道坡下去有一个池塘,你们可以去洗洗。”吴宁叼着一支烟,唇间吐出漂亮的烟圈,虚着眼睛说,“放心,这里没有美措的精子。”
小楼与齐铭对看了一眼,然后同时惊呼一声,朝坡下跑去,到水塘边上时,已经脱了个精光。山涧冽泉,通常寒冷异常,幸好这会儿是午后日照最盛的时间,小楼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顿时有一种羽化登仙的极乐快感醍醐灌顶。齐铭强壮的身体从水中钻出来,嘴里一束水柱喷到小楼脸上,笑得很大声,两个人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中途吴灰拿着一包衣服,尾随吴宁而来,小楼和齐铭对视一眼,急忙钻到水下,只有侯念慈似乎不以为意,继续在水中翻腾。
吴宁白了小楼他们一眼,说:“老娘什么没见过,就你们俩那小鸡雏儿,都不够拌开胃菜的。”
说话间,吴宁竖起小拇指弯了两下,眼神慵懒又妩媚,后面的吴灰就掩嘴咯咯地笑个不停。
水潭在左边形成了一道回湾,刚好被密集的植被挡住了,吴宁母女径直朝那边走去。小楼借故说肚子疼,匆匆捡起衣服裹起来,就绕到相反的方向,齐铭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这几个人,无论先知先觉,还是昏昧无知却天性使然,总之他们仿佛都很有默契似的,将在这湾泉水中的玩乐当成了有生之年最后一段快乐时光。
吴宁母女出来的时候,小楼刚巧也从草丛中钻回来,双方打了个照面,如初各怀鬼胎的表情。一行人迅速套上酸臭的衣服,似乎只有小楼觉察到,吴灰怀中的包变瘪了很多。同样没人觉察到的是,小楼的裤子鼓了起来。
回到石洞口,吴宁没有理会大家,径自站在洞口旁边缓慢地抽了一根烟,视线放空地飘向天空和大地,仿佛想要再多看一眼什么。这一刻,小楼突然觉得她老了。这种苍老与容貌无关,却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走吧。”
侯念慈首先打断了吴宁的思绪,带头钻了进去,顾南城的尸体被他拴在脚上。大家一个挨一个在石洞中匍匐,每个人之间隔着一个背包抑或一具尸体,吴宁垫后。起初的一段土壤虽然更加消耗体能,但真正的考验是后面百分之七十的岩石夹缝,狭窄得没有任何活动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