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之前的那段时间,细长的雨丝充斥着这座城市已经一个礼拜,路旁的树叶仿佛都已经被洗掉一层颜色,很多根枯木上已经生出了各式菌类,仿佛那早已死去的灰烬上又开出了新的生命。
陈永仁最近一个礼拜都是挤公车上班,在那狭窄的铁盒子里,每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汗味被吸收进鼻孔里,这如果在以前的话是陈永仁无法忍受的,但现在即便是别人将落满雨水的伞在他裤子上蹭了几下,他也能对别人的歉意报以微笑,甚至是对方完全没有发觉的情况下,陈永仁也能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虽然一道下来之后裤子上早已湿淋淋一片。
他现在每天晚上都很晚才睡,并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将刚下到电脑上的一个很弱智的游戏打通关,那是个人物扮演类的单机游戏,每一个人物都配有与其相关的剧情,将一个人物的剧情打通关的话就会有新的人物出现,他先用简单模式将所有的人物刷出来,然后再用中等模式和困难模式再从头到尾打一遍,直到所有的人物都到满级。
不知为什么,陈永仁从来都不玩网络游戏,他不喜欢和一群看不到的人对弈,现在即便是面对面仍无法猜出对方心中所想,太可怕。
我的爱人,是那刚消逝的夏季,是暴雨滂沱,是刚器过的记忆——
季心蓝。
昨天晚上季心蓝睡的很晚,今天早晨坐起到床上时感觉很不舒服,眼皮特难撕开,看东西也都是模模糊糊的,因此她史无前例的又躺下小眯了一会,竟然就睡着了,而且还做了一个异常可怕的梦,梦见有人在他耳边低沉的说话,究竟说了些什么她也听不清楚,而且自己的房间里还有两个模样古怪的陌生男人,站在门口用阴晦的眼神盯着她,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小声嘀咕着。梦中的季心蓝思维异常清醒,她甚至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也知道那一切都是假的,但她还是想努力克制自己惶恐的心情,试图将气息调匀,想听听耳边的那个声音在说些什么,但另一方面她又想赶紧从梦中醒来,摆脱掉这个可怕的梦魇。
终于睁开眼。
季心蓝浑身上下被汗水浸湿,额头上也星星点点散布着水珠,心也扑通跳个不停,刚才那种情况叫做“鬼压床”,季心蓝以前曾听老人们提起过,老人们嘴里的神神鬼鬼总是很邪乎,但如果用科学的方法去分析的话,这其实是睡眠质量差的一种表现。季心蓝感觉嘴里像刚吞下一瓶浆糊,嗓子眼都是黏黏糊糊的。她挣扎着下床,从一旁的沙发上取来衣服,又滚到在床上,就躺在那里像一条蛇般蠕动着蹬上裤腿,又扯开衣领将脑袋套进去,艰难的从床上爬起来,踉跄着打开房门,准备去刷牙洗脸。
用凉水冲过脸,虽然看上去精神了许多,但头依旧昏沉沉的,说是感冒但又有些不像,毕竟这大热天的,马上就要立夏了,而且大清早刚从床上坐起来也不可能是中暑,但季心蓝还是吃了几片感冒药和退烧药,其实她刚才已经量过体温了,只是有点低烧,还算是正常体温,应该并无大碍,她照往常一样跑去超市,买了一斤五花肉和几根茄子,今天准备给楚秋炖红烧肉。
来到楚秋那里后似乎感觉更坏了,上电梯的时候都忘记去摁楼层键,倚在光滑的电梯内壁上几乎昏睡过去,幸好住在顶楼的一位大妈将她晃醒,提醒她这已经到顶楼了,季心蓝只好尴尬的解释说自己昨晚没休息好,又从上面坐了下去。
楚秋的那扇防盗门内还有一扇木门,或许是太过潮湿的缘故,门底部像是被钉在了地板上一样,即便打开锁也很难推动,季心蓝本来身体就不舒服,又拎着菜走了那么远的路,现在浑身上下已经是挤不出一丁点的力气了,只好将背紧贴在门板上,用力朝后顶。门底因为潮湿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由于门框和地板之间咬合甚紧,季心蓝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将那扇门打开。由于自己早晨的耽搁,她看时间也已经不早了,于是进到房间后就去把每一扇窗户都关上,楚秋晚上睡觉的时候会把窗户都打开透气,但是一到中午的时候就会特别闷热,为了保持屋内的清凉就必须要把房间里的窗户关上,虽然这样空气很难流通,但也总比待在被潮热的气体充满的房间里要强上百倍。
把窗户都关上以后,季心蓝就把自己关到厨房里,先架上一锅水,拧开煤气灶,又将那几根茄子的梗削掉,然后顺着它的脉络切成长条,最后把它们全放到已经有些沸腾的锅里,盖上锅盖。红烧茄子,这也是楚秋几乎百吃不厌的一道菜。
完成这些步骤之后,她掏出手机看了一下,庆幸时间还来得及,随手把手机放到了冰箱上,自己则坐到灶台旁边一个小板凳上,看着眼前煤气灶上腾腾的火苗,等待着茄子烫好下锅,她就可以用那锅刚煮开的水冲一下盘子,可以泡几个土豆放在红烧肉里,季心蓝一向生活很是算计,这些日常生活中的节约琐事总能在脑海中列出一条清晰的步骤,只是她想着想着,竟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先是锅盖不断上下拍打着,滚滚热气从那一开一闭间不断涌出来,之后开始有锅里的水溢出,先是一小股先行部队,像是在试探敌情一般,顺着锅身一直滑落到底部被炉火烧黑的部分,瞬间就被蒸发掉,发出咝咝的哀号,之后锅盖完全脱离了锅沿,被翻滚起的气泡鼓起老高,锅沿开始源源不断的溢出水来,像是一个刚刚通电的喷泉,正准备蓄势待发,可还没到它真正爆发之时,溢出的水已经将底部的灶火浇灭,锅盖又一次回到了远处,水也停止了翻腾,整间厨房很是安静,只听得见煤气灶上四处溅洒的煤气咝咝的声响。
季心蓝头倚靠着冰箱门上,她睡得很安逸,嘴角似乎还挂着笑。
楚秋电话打来时,被搁置在冰箱顶端的手机并没有立刻就做出反应,先是那枚曾经准备送给楚秋的手机感应器亮了起来,四散的光五彩缤纷,彷佛这即是它的告别演出,紧接着手机震撼的铃声才奏起来,将那悬在天花板上的感应灯唤醒,感应灯瞬间亮起,启动器闪过一丝微妙的火光。
整间厨房随即像一块沉入海洋的城池一般……
爱,必得忧伤。
那把玫瑰花安静的横躺在茶几上,玻璃桌面上映出它单薄的倒影,它是不是已经睡着了,是不是正身陷梦魇,是不是会在半夜惊醒,浑身冷汗。
楚秋曾经有过一个梦想,那就是能够模仿卓别林,圆顶礼帽,黑色短小的礼服,破烂的裤腿,弯曲的手杖。只是到现在为止楚秋都没有实现这个看似简单的梦想,他一直视卓别林为自己的偶像,在那种悲惨的出身下依然能够创造奇迹,楚秋最喜欢的一部电影是《城市之光》,里面有一个美丽的卖花姑娘。卖花姑娘之前是个盲人,她无法认清那位曾经帮助过自己的可怜人,无法看到那个已经初露光怪陆离倪端的世界,但不久之后她就恢复了视觉,能够看到这座城市上空迷幻的光芒。
现在的楚秋感觉这个城市里的灯在瞬间全部熄灭,只剩下黑魑魑的一片,浓稠而搅拌不开,他这个流浪汉也倾尽了全部给自己心爱的卖花姑娘买了一束花,只是卖花姑娘一直都是卖花给别人,从来没有收到过别人送的鲜花,现在这个人出现了,而卖花姑娘却不见了,花摆在这,她再也看不到了。
这两天楚秋一直在电脑上循环播放着陈奕迅的《好久不见》MV,在里面陈奕迅扮演了卓别林,用歌声去诠释了那个默片时代,唯一的可惜是里面没有了卖花姑娘。
今天是夏至,白昼时间最长的一天,只不过在楚秋这里,已然黑蒙蒙一片。
爱,只是迷藏。
“我知道她在等谁。”季心蓝从那浓密的花草后面突然出现在陈永仁面前。
陈永仁打量着面前这个粉扑扑的少女,还没有褪尽的稚气写满脸庞,一身很朴素的装扮完全不符合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应有的形象,她的手臂间环抱着一束扎成一朵一朵的玫瑰花,在炽烈阳光的炙烤下,陈永仁甚至都能闻到玫瑰花瓣上散发出的浓郁香气。
陈永仁报以礼貌的微笑,准备转身离开,但没想到刚才那个女孩又追到他的面前,气喘吁吁的说,“我知道刚才那个小姐叫苏叶,她要等的人叫楚秋,我虽然并不认识先生,但我知道您是很喜欢苏小姐的,所以我希望您不要放弃……千万不要放弃,其实……其实是我感觉你们两个人非常般配……”
陈永仁好像很有警惕性的样子,但依旧很有礼貌的说,“不好意思,我不认识你。”
没想到季心蓝竟将钱包里的身份证拿了出来,一副正经的摆在陈永仁的眼前说,“我叫季心蓝,现在是楚秋家里的保姆,我,我很喜欢楚秋,我知道你也很喜欢这位小姐,你千万不能放弃,假如你放弃的话,我,我就没有希望了。”
陈永仁感觉很好笑,但仍是很认真的点点头,满口答应着。
季心蓝立刻显现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好像刚才这个迷藏游戏是自己赢了去,刚从层层包裹的花瓣中跳出来,脸上还沾染着花瓣的那层红,只不过这颜色是残褪之后沉淀下的,不浓艳,但长久。
她转过身,像是一道光,逐渐融进了昼的背景下,分不出彼此。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