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我常常在想，命运真的很可笑，我刚刚跑到很远的地方把一个人第二次送进了手术室，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人，就又因为我，进了医院。
当我刚刚听阿伦这样讲的时候，我是不信的。
他说婶婶，从火车站的扶梯上摔下来，现在在医院里。
他说，晓晓，你婶婶可能是为了找你。
我就笑，怎么可能。
我仍然记得第一次遇见辛言的那天，我孤单单站在商场门口因为被抛弃而恐惧的心情，是多么的无助。
从那天起，不管去哪里，我都会仔细记住走过的路。从小我的地理成绩就是最好的，因为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了看地图，那时候，我贴身的口袋里，总是带着一张从书橱里翻到的一张小镇地图。我害怕，害怕有一天醒来，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找不到回家的路。
这种害怕，深深烙印在心里，挥之不去。
你说，就是这样一个让我童年充满着被遗弃的恐惧的婶婶，怎么还会去找我？但是，我想不到任何其他理由，让婶婶在那样一个时间，在那样一个地点，出现。
当我真的看到婶婶头被包扎昏迷着躺在医院时，我有一种恍惚感。当雨绮哭着问我婶婶永远站不起来了，该怎么办，怎么办的时候，我很想狠狠抽自己一耳光子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我就面无表情站在那里，我不相信，不相信啊！
婶婶是个认命的女子，当醒来知道自己跌下来撞到腰骨，下半身已经瘫痪的时候，没有吵闹，只是看着我苦笑，她说，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我没有说话，事实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是说是啊，你不待见我，所以遭报应了？还是说，不是，是我命硬，克了你？
都不能，所以我沉默。
沉默了好久，我才开口，我说，你怎么会去那里？怎么会跌下来？
婶婶愣了一下，别开眼，自嘲般地开口，不想去的，可能是那一瞬间良心发现，就想去火车站看看，扶梯上听见有人喊“晓晓”，我想回身看看时，脚下没踩稳，就跌下来了，你也不用觉得内疚，就算是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去找你。
我很想说，你干嘛去找我啊，这么多年你都不关心我，当年我那么小自己丢在商场里都能找回去，现在这么大了，不过是出个远门，你说你干嘛去找我啊，但说出口的，却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接下来，好多亲友都来医院看婶婶，带着同情，但也只有同情。
等他们都走光了，婶婶把雨绮支开，对我说，你看，平常再好的亲戚朋友，真的遇到困难时，还不是都指望不上？
然后，她跟我讲了很多很多，关于我的父亲母亲，关于她的家庭。这是第一次，她跟我讲了这么多话，我终于知道，她是为什么不喜欢我。
我的父亲，当年只是个小小的大学老师，有才情，却没有背景。而我的母亲，是他的学生。他们相爱，备受指责，却誓不回头。
后来有一次，他们去海边，有个小孩子溺水，当时风浪很大，我的父亲不顾一切跳下海去救人，就再也没有上来。
那时，我的母亲已经怀了我，她知道我外公一定不会允许这个孩子出世，于是，就离家出走了。
婶婶说她第一次见到我母亲，是在一个雨夜，还打着雷，我的母亲浑身湿漉漉地就跪在她家门外，求他们收留她，让她生下孩子。那时，她的肚子已经可以看出身孕，他们心软，就让我母亲住了下来。
后来，我的母亲生下我，本来打算在我稍大些就带我离开，没想到，在我一岁的时候，发高烧，叔叔带着我跟着急的母亲去医院，却在路上出了车祸，那一夜，车里，只有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讲完后，婶婶看到我讶然的表情，苦笑了下说，你说，我的丈夫因你而死，我又怎么能够微笑面对你。那个时候我刚刚怀了雨绮，雨绮她甚至都没有能够看过自己的父亲一眼！所以，每一次看到你，我都会想起因你而破碎的家庭，无论我怎么告诉自己这都不能怪你，你什么都不知道，但就是没有办法。所以，晓晓，对不起，很抱歉我没有让你有一个幸福的童年。
我突然间就原谅了婶婶。
我承认，我曾经是有些恨婶婶的，既然不喜欢我，又为何要收养我，当初让我自生自灭不是更好！
可现在，我突然明白了，婶婶从来都不是一个狠心的女子。她狠不下心把我赶走，但也无法坦然面对我。那年我们在商场走散时，她心里也是纠结的吧，心里一面觉得我就这样消失掉了也好，一面却又在担心我会不会在外边吃苦，所以，那天回去，我看见的是一个企图用酒精麻醉自己的婶婶。
最后她说，晓晓，就当你欠我的，好不好？雨绮是个乖孩子，她才刚刚上高一，我不希望，她再也不能上学……
我抬头，微笑，然后说，好！
当我说我决定不再上学的时候，阿伦就在那边咋呼着说，曾晓晓，你疯了吗！上大学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吗？
我就对着他笑，没心没肺，我说，什么时候能把你砸趴在地上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你让我砸吗？
我们都太过渺小，什么梦想，什么未来，在现实面前那就是个屁！
我去学校收拾东西的那天，苏辰拉住我，他说，晓晓，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但你可以有很多选择的，我，愿意帮你。
我说，我们非亲非故，你做什么总是这么帮我，我不稀罕别人同情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来这里，你该干嘛干嘛去吧，别老搁我这儿费心思。
苏辰眼神暗了暗，说，你就当是我欠你的。
真是奇怪，有人让我当做欠她的，有人让我认为他欠我的，这真是奇怪。我说，不管我欠谁的谁欠我的，姐姐我现在就是不想上学了！
那天以后，苏辰就消失了。一个突然出现的人，或许就应该这么突然间消失吧，我没有在意，只是开始找工作。现在的我，要养活一家子人。婶婶一直以来只是开了个小小的成衣店，赚不了多少钱，这些年的积蓄，住了这么一次院就全都没了，连做复健的钱都不剩，还有雨绮需要上学，什么都需要钱。
雨绮跟我说她也不要上学了，我就凶她说，我们家里总有一个要上大学的,你再说这种话，就不要认我这个姐姐！
我同时找了几份工，早晨起来去送报纸，送牛奶，然后去一家书店打工，空下来的时间还去做家教。好多人都来找我，劝我不要放弃学业，但我觉得他们的说辞是那么苍白。不要放弃学业？不放弃我该怎样呢？谁能告诉我，该怎样呢？我这样问，却没有人能回答我。
我没想到的是，辛言也会来找我。
他来的时候，是个午后，因为手术的原因，脸色还是不太好看，他推开书店的门，阳光从他身后洒进来，在他身体周围形成了暖暖的光圈。
他伸出手来，说，晓晓，跟我走，我来照顾你，回学校去吧，你家的事，我来想办法。
自从出事以来，每个人都跟我说，晓晓，你不要不上学，这样不好，晓晓你应该继续学业，晓晓……晓晓……这些声音在我耳边此起彼伏。
但是没有人像这样说过，说，晓晓，跟我走，我来照顾你，我来想办法。
我看着辛言伸出的手，真的想，真的想就这样放纵自己去握住，再也不放开，真的想相信，相信眼前的这个男孩，可以照顾我，就这么一辈子……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停下一辆黑色奥迪，我跟辛言同时转过头去。车上下来一个人，是苏辰。
他打开书店门，在看见辛言时愣了一下子，然后他别过眼对我说，晓晓，跟我走，我有足够的理由，让你跟我走。
